忆管惟炎教授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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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 年 01 月 03 日方励之
我最后一次见到管惟炎教授是2002 年4 月,在台湾新竹的清华大学校园里。畅谈一晚。他还是他的风格,沉稳、低调、严谨、有分寸、少有激发。说话平直简短,偶有冷幽默。管惟炎教授的专精是低温物理。他的言谈行事也颇具低温属性。
我和管惟炎教授的第一次接触也是由于低温。那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科学院系统的研究工作大半都停顿了。以研究凝聚态为主的物理研究所解散了它的理论研究室。但阴差阳错,却成立了一个新研究室,13 室,其课题是探测引力波,与凝聚态物理几乎全无关系。这是“ 得益” 于文化大革命。成立13 室的原本目的是应中央当局的要求开展对爱因斯坦相对论的“ 大批判” 。但后来13 室演变成了一个免于政治风暴的避风港。它以批判为名而行研究之实。我当时在科技大学,认识几个13 室的朋友,他们请我去讲过广义相对论。1972 年夏,管惟炎找我,在北京,在他家。他当时是物理研究所的负责人。他说想调我到物理所工作,因为13 室没有人做引力波理论。他本人也有兴趣这个项目,因为低温环境是引力波探测所必需的。引力波实验室大都有低温物理学家参加,甚至为首。调动没有成功. 在那阶级斗争的年代,这很正常。后来,引力实验项目也撤消了。
管惟炎教授再一次找我是在12 年后,1984 年暑期。这次是在合肥,在我的科大宿舍。他来征求我的意见,能否作他的副手负责科大的行政事务。这是我和管惟炎教授在科大共事之始,直到1987 年1 月12 日, 我们被当局通令免职和撤职,共历时二十八个月。这期间,科大仍是党委负责制,即党委决策,校长执行。然而,中央几次试图任命科大党委书记,都没成功。被任 命者都不愿来安徽合肥(太偏僻了)。一拖再拖。结果,在长达二十八个月中,科大居然一直没有党委书记。管惟炎成了名副其实的一校之长,实行了实质上的校长 负责制。
学校事务不是物理,不过,“ 低温” 却是治校的一个中心。当局规定,管理大学的任务之一就是降低学生的温度,保持校园无燥音。那时候,每隔不长的时间,中央就会下达一个文件给各大学校长,其中列举发生学潮的大学。凡被该文件通报的学校,就如同发生过火灾一样,是降温防火不力的记录。1985 年 全国共有五十几起大学闹事事件被通报,平均每周一次。此期间,科大保持零记录。降温防火的标准方法之一是学生政治辅导员制度。当时的各大学,每一班或几个 班学生配备一个专职的政工干部,负责政治思想、掌握情绪、汇报动态。科大也如此。然而,管惟炎担任科大校长后,第一项学生工作措施就是取消了学生政治辅导 员制度。而且,允许学生办小报。最多时,小报有十几种。当然,最受鼓励的是各种水平的学术报告。参加的师生之多使不少学术报告要在特大教室(水上报告 厅),甚至大礼堂举行。
无须政治辅导员的汇报, 管惟炎对学生的动态也是很了解的。因为,管惟言也上课,带研究生,与学生有经常的接触。另一个经常接触学生的机会则是吃饭。管单身在合肥,没有雇保姆做 饭。平时全在食堂就餐。不是特灶,而是同学生在一个食堂,与学生一起排队买饭。当时科大食堂不但没有剑桥牛津式的 high table, 就连桌椅也没有。就餐者,无论学生、教师、或校长,均托钵站立而食。在食堂里,不难见到管惟炎与学生围在一起共餐,举钵论道。这似乎有失大学“ 观瞻” ,但确是科大当时的一种生活方式。
不失“ 观瞻” 的共餐论道也有过一次。1985 年10 月21 日,中共安徽省委根据中央的指示,要求科大校长在12 月9 日前夕以茶点招待学生。原因是,那年从《9.18 》纪念日开始,北大学生就“ 骚动” 不断,并四处串联,宣称要发动全国大学生纪念《12.9 》抗日学生运动。虽然《12.9 》是正统的中共纪念日,学生自主的纪念活动则令中央当局十分紧张。故要求各大学在临近《12.9 》时举办娱乐茶点活动,招待活跃分子,分散注意力,消除不稳定源。凡是中央愈感到吃紧的学校,招待的范围就愈大。科大并不是中央担心的重点(党委书记都没有委派)。但也由管惟炎校长在12 月7 日招待了一百多位学生活跃分子参加茶点恳谈会。遵照上级指示,特意为恳谈会佈置了一个餐厅,有桌有椅,以示中央对学生的关心。餐后, 大家戏称之曰:“ 中央吃紧,学生紧吃” 。的确,“ 吃紧紧吃” 法在科大只能引起一笑,因其效用不抵管惟炎教授在学生食堂排一次队。所以,此法后来再也没用过, 那怕当科大成了中央的最“ 吃紧” 的时候,即1986 年底的学潮的时候。
1986 年11 月30 日科大学生贴出第一张小字报,不满区人大代表候选人名单,要求按照选举法接受学生选民的提名。12 月初,大小字报迅速增加。5 日下午,科大学生第一次上街游行。随后引发了全国29 个城市中的156 所 大学学生上街游行。这时中央猛地想起还没有任命科大党委书记呢。于是,火速任命,并派中央专机从北京径直送来合肥。随后,管惟炎的校长被免职。再随后,中 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被免职。前后为时一个月。对这个事件,已有很多报道和记述。在一个月里,管惟言教授到底做了些什么?
根据我的日记,从小字报一出现,管惟炎教授就一直在与学生沟通,他认为学生的诉求合理,但劝说学生不要上街,选举问题可以在校内解决。一直到5 日的早晨,管惟炎教授仍在他的宿舍劝说学生。劝导不成后,他要求组织游行的学生务必将上街路线告知合肥的交通警察。这一点,学生做了。合肥市交警也接受了,并派出警察沿途维持秩序。游行无事故。
在与学生沟通的同时,管惟炎教授还同安徽省党政当局沟通,解释学生诉求的合理性。所以,游行后,安徽省当局公开答复学生:游行是宪法规定的公民权利,科大学生的游行是合法的。同时,人大代表选举委员会也全盘接受了学生的意见,重新提名,尊重学生的提名。到5 日晚,学生的情绪渐趋平静。校园虽还热闹,但话题转入候选人提名(数百名合法的被提名者,都用大字报召告)。所以,游行后第二天,12 月6 日,管惟炎即认为校园里不会有大事,转而去参加安徽省科学技术协会大会。在会上,管惟炎教授被选为安徽科协的新一任主席。在校内,上课、科研、例行会议等照常进行,一切有序。12 月9 日(又是《12.9 》! ),管惟炎还要我就科大局势的稳定与胡启立(当时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之一)通过一次电话,向他澄清一些不实报道。
科大学生再度走出校园是为上海学生打抱不平。上海学生12 月17 日首次上街,他们也要求上海当局承认他们的游行合法。但是上海当局没有象安徽省那样做,而是于12 月19 日请晨以警察武力驱散学生。消息传到合肥,科大学生急速升温,于12 月23 日再 度上街,声援上海同学。从当日下午开始,科大学生涌向合肥市政府广场(合肥市区仅有的广场)。学生要求安徽当局公开表态谴责上海警方的暴力行动。安徽当局 拒绝了,理由是,安徽省不具有公开谴责上海市的权力。学生坚持不散,开始在市府广场静坐。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事态开始紧张。晚上10 时左右,中共安徽省委来电话,点名要求管惟炎和我从速处理此事。管惟炎和我当即商定,去广场。
我们到广场的时候,学生领袖和一部分学生已经占据了市府大楼的东边。市府负责人还留在西边。形成对持僵局。管惟炎和我穿梭于东西之间,传话、沟通、说服、谈判。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调解,学生和安徽当局终于达到妥协:1 ,合肥市府将科大学生的抗议转达上海当局;2 ,科大学生结束静坐。市府负责人和学生领袖都要求管惟炎和我向学生宣布这一结果。当时广场上仍是一派激情场面,口号声,呼喊声此起彼伏。然而,当管惟炎和我简短宣布了双方的妥协结果,呼吁“ 请大家返校” 后,上千静坐的学生竟齐刷刷地同时站起,一致地、慢慢地向学校方向退去。“ 危机” 化解了,时间已是24 日的凌晨。这是管惟炎和我的共事的两年多中,最艰难而兴奋的一夜。
那时,管惟炎教授还有另一个兴奋点— 高温超导体。那年的12 月 正是超导临界温度几乎日日刷新记录的一个月。那个月的校长办公会议、校务会议的主题当然多是与学生工作有关。可是,各个会议(除了少数秘书,会议成员皆理 工出身)的开场常常是由管惟炎主动地、兴致勃勃地通报高温超导研究的最新结果。学生议题反而成了第二个。静坐结束之后的第一天,适逢圣诞日。科大举行了两 场校级活动。下午是校学术报告会,管惟炎教授没有正式的报告,但即席简短介绍了高温超导体的新进展。晚上是圣诞节联欢会,有声乐器乐节目,也有中外(籍) 教师的即兴。后来这也算是管惟炎的失职事件之一。在那个年代,还没有一所大学敢公开在圣诞夜举办联欢,并由校长亲自坐镇。
圣诞之后,科大恢复了平静。我于12 月31 日离合肥飞北京开会。管惟炎嘱我会完后立即回校,讨论1987 年的工作。但是,形势急转直下,中共中央1987 年第一号文件于1 月2 日下达,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启幕。第一个措施即改组科大。1987 年1 月6 日,管惟炎电话告我:“ 不用回合肥了。” 这是我们在科大合作的最后一句话。
再遇到管惟炎教授时,已是1990 年夏天,在英国剑桥。他讲起为什么要我“ 不用回合肥了” 。他离开科大那天,有很多的学生和教师聚集在合肥火车站,想为他送行。当局如临大敌, 惟恐学生在火车站闹事。结果,当局没有让他在合肥上车,而用汽车走另路,把他运到蚌埠后,再上火车。所以,他说:“当局是不可能让你回去的,你也会被拦截在蚌埠。”
又是十年,故事又是蚌埠。在新竹清华的最后一晚,管惟炎讲起,2001 年 春节,他从台北去上海探亲。途经合肥,居然闯进了科大,看见了当年低温物理的同仁。然而,当他乘火车离合肥去上海时,被国安人员在蚌埠车站截下。被扣三 天,国安人员要他提供科大学生中活跃分子(国内的及国外的)的姓名。他没有合作。结果,不准他去上海,勒令立即离开大陆。国安之所以在蚌埠动手,而不在合 肥,原因同1987 年一样,怕激起学生教师的愤怒。14 年了,仍然如临大敌。哀哉。
不动声色的管惟炎说到此处依旧声色不动,緩緩的,低温的,坦然的,淡泊的。窗外,物寂人稀。窗内,老友相逢相聚,任凭时间均匀地流逝 …
这就是我最后见到的管惟炎教授。
为管惟炎教授纪念文集而作。
2004年1月3日于Tucson, Arizo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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