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第一部分
中国病人 面子(1)
中国病人 面子(3)
我被值班护士的大嗓门叫醒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半。
我快速走到张碧阁床边,他面色青黑,双眼紧闭,鼻子里无意识地哼哼着,头上都是冷汗。我问护士血压掉下来有多久了,她说前一次测血压是2点,那时血压还是正常的。10分钟前她还来巡视过,病人睡得还很安稳。这个护士很负责,她说的基本可信。
“体温什么时候量的?正常吗?”
“2点钟刚量的体温,37度1。”
我知道张碧阁最近几天体温都正常,应该不是感染引起的休克,那就有点麻烦了。我弯下腰看了看挂在床边的引流袋,里面的胆汁已经带有一点红色。翻开被子,摸了摸病人的肚子,很韧,压下去有种抵抗感,但又不是细菌性腹膜炎的那种很硬的板状腹。这是很典型的腹腔出血引起的所谓“揉面感”。
我心里一沉,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张碧阁再次大出血。一次莫名其妙的出血可以用小概率事件解释,两次就有点不妙,必定有个什么原因引起反复出血。不过现在ICU医生能做的也就是维持住血压,而进一步找到出血部位、手术止血,那是外科医生的事。我回头对从休息室跟出来的轮转医生小王说:“你先去开些补液快速扩充血容量,再打电话给血库问问有没有血浆和全血,有的话各领400毫升;再查一下凝血指标。”小王答应一声去开医嘱了。
我迅速做了股静脉穿刺,开放了快速补液通道;又放置了桡动脉导管方便监测血压,开了升压药维持血压;再问了下小王,血库那边也给了肯定的答复,该做的都做了情况初步稳定就开始打电话。
我硬着头皮先打给张碧阁的老婆何娴。电话那头一听说是大出血,先是沉默了十几秒,然后分贝突然升高咆哮道怎么又出血了?我没时间多解释,只是告诉何娴尽快赶到医院就挂了。
然后我又打了外科二线、三线值班医生的拷机,要么在做手术,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都指望不上。
这时监护仪又开始报警。张碧阁的血压又掉下去了,再一看引流袋里已经多了200毫升血,鲜血和胆汁混在一起,像是一袋颜色怪异而浓稠的橙汁。我赶紧把引流袋的管子夹上。三个夜班护士一个拿着血袋往静脉导管里挤,另外两个也来帮忙,但血压仍旧拉不住。我又放置了一根锁骨下静脉导管,两路补液双管齐下,血压也只是勉强稳定在一个很低的水平。
这样不行,撑不到天亮。我让小王继续领血,然后拨通了杨志奇的手机。外科医生是个表面光鲜的职业,其实全靠手艺吃饭。以前有半正式的师徒传承,出了事老师能帮忙善后;后来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事多了,很多有经验有绝活的老医生极少愿意带徒弟。所以现在的外科医生绝大部分都是跟修仙小说里的主角一样,本事自己练,干得好一切顺利的时候吃香的喝辣的,出了事也是自己兜着别指望别人帮忙。这种情况下,能把自己的事管好已经算是负责的了,强求他们为别人做的事擦屁股,也的确说不过去。
五分钟后杨志奇就到了。他脸色有点发白,像这种出血紧急抢救,对外科医生来说算是比较重大的考验,并不是每次上了手术台都能像上次那样顺利找到出血点止住血,如果失败,往往意味着病人死在手术台上,对外科医生来说是个不小的职业污点,以后遇到同行都抬不起头。
杨志奇一边听我介绍病情,一边检查了一下张碧阁的情况,同意我的判断,决定立刻手术。我开始做术前准备,给血库说好话又备了1000毫升全血。万事俱备,就等何娴来签字了。
差不多又过了半小时何娴赶到了。这半小时杨志奇和我可说是度秒如年,张碧阁的血压一直上不来,肚子却越来越胀,现在按上去已经像按在气不太足的篮球上一样了,说明腹腔里出血一直没有停,都积在肚子里,导致了压力升高。何娴到了之后发疯一样连着猛按ICU门铃十几下,吵得值班护士直皱眉,但是我和杨志奇却像是听到仙乐,拿上手术同意书一起去给何娴开门。
门一开何娴就冲了进来。我花了一两秒钟才确认这个老女人就是何娴,因为此时的何娴衣衫不整,头发也是乱的,平时乌黑的头发发根处显出一片花白,法令纹很深,和平时干净利落精心修饰的何娴几乎不是一个人。她脸上带着愤怒和不解的表情,那架势就像是火山即将喷发。
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让她纠缠别的东西,病情根本不允许太多时间去解释,所以抢在何娴之前先开口了:“你老公情况很不妙,你要救他还是害他?”何娴的一口气还没发作出来就被我打断,气势一窒,不由自主地瞪着眼为自己辩解:“废话,我当然要救他。你什么意思?”我说:“那好,你先跟我进去看看病人,再做决定。”
一进病房,就听到监护仪不停的报警声,屏幕上心率、血压的数字都在不停闪烁。张碧阁身边好几个医生护士在忙,张碧阁在当中的病床上毫无声息,肚子上引流管周围围着一圈湿透的红色纱布。我对何娴说:“你叫叫他,再摸摸他的肚子。”何娴叫了声老张,但是却没有伸手。张碧阁眼皮动了动,但是没有发出声音。何娴眼泪就下来了,一边呜咽一边说:“好了,我知道了,我签字。”
签了字,我和护士一起把张碧阁送到手术室,杨志奇已经先去手术室洗手等着了。回到ICU,还好其他病人没出什么幺蛾子,我还来得及睡了个回笼觉。
七点钟左右,张碧阁安全回到了ICU。陪着一起来的麻醉师唉声叹气:“累死了,做你们这个病人一个麻醉,等于做五六个其他麻醉。还没动刀,心跳先停了。抢救完打开肚子,一直出血,不停地输全血和血浆,一共输了11000毫升,血库都搬空了,今天预定的手术都停了几台。还好现在没事了。”
我听到“没事了”有点过敏。上次杨志奇也说没事了,结果来这么一出。我心说借你吉言,希望这次真没事了。
杨志奇中午才到ICU来,脸色很不好看,和平时意气风发的样子截然不同。我知道他被何娴堵在手术室门口骂了一顿,以为他是被骂了心里不舒服,劝解了几句。早上张碧阁回ICU的时候我自己也被她骂了,骂我“吃干饭、笨的跟猪一样,连赤脚医生都不如”,何娴凌晨被我临时堵住的那口气到底还是发泄了出来。
杨志奇说:“哪个医生没被骂过,没挨打就算不错了。今天唯一庆幸的是我这一世英名没栽在这个病人身上,家属骂两句不算啥。手术记录你看过了吧?肚子一打开,里面一包血,而且还在不停地出,用负压吸引器吸都来不及,流得手术台上全是。等吸得差不多了,我在胆道那一片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出血点,就看见血不停地涌出来,我只能用大纱布填塞。填上稍微好点,没一会就又湿透了,只好拿掉再找。毫不夸张地说,拿掉纱布看一眼就出两百毫升的血。看一眼两百看一眼两百,不瞒你说,我一边找,一边腿都在抖。”
我说:“所以你把老蒋请来了?”
老蒋是个已经退休好几年的老医生,在职的时候公认外科前三的高手。唯一不好的是脾气暴躁,嘴特别臭。其他外科高手开刀,很多人会抢着做一助二助,哪怕主刀不诚心教,但是跟着做就能学到不少。可老蒋的手术就没人愿意做他的助手,顺利也就算了,手术稍有不顺,从一助骂到巡回护士、实习医生,一个都跑不掉,而且不分年资、性别,骂得特别难听。这臭脾气让老蒋成为外科出名的孤家寡人,一直到退休前一两年,可能是为了退休后打算,老蒋脾气有所好转,也愿意指点一下年轻医生了。再加上杨志奇家里跟老蒋有点渊源,所以半正式地收他做了徒弟,亲手带他开了半年刀。比起其他没有师承的外科医生来说,杨志奇的运气可谓好得出奇。
杨志奇说:“是啊,老清老早的我本来不想惊动师父,可是后来实在没辙了。老法师到底是老法师,上了台观察了一下,往左侧扩大切口,一会儿就在那边找到出血点了,也是根小动脉,结扎了就止住血了。”
“切胆囊怎么隔着十万八千里不相干的小动脉会出血,这太奇怪了。”
“谁说不是呢,我也纳闷着呢。”
“怎么会老是动脉出血,你有啥想法吗?”
“麻烦就麻烦在不知道,完全没方向。我也尽力了,希望他别再出血了,再出我也没胆量再上了。师父下台之前跟我说,哪个外科医生手里没几条人命,有些事情尽力了无愧于心就好。”
这话私下里医生之间说说没事,每个医生都知道自己不是万能的,有的病人也的确是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但是病人和家属不会理解,要是给何娴听到这样的大实话肯定大闹天宫。
杨志奇开的刀,可病人现在在我管的床位上,两个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杨志奇放弃了,我还要每天面对何娴的怒火,所以还是想再找找可能的出血原因。
首先,病人的凝血功能术前术后反复查过好几次,全都正常,凝血功能障碍引起的出血基本可以排除。而这次出血虽然让病人经历了很大的风险,但是也基本排除了杨志奇手术操作误伤的可能性,因为第二次出血的位置离前两次手术切口有十多厘米,根本就不在前两次手术的范围内,除非故意,否则误伤的可能性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那么还有哪些原因可以引起出血呢?
虽然对张碧阁的病历很熟悉了,但是我一直相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所以拿来张碧阁的病历,仔细又翻了一遍。病史里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东西,我又把张碧阁入院以来的所有化验单和检查报告翻了一遍,似乎有点飘忽的灵感却又抓不住,那感觉就好像用手指去捏不小心掉到蛋清里的一小片蛋壳,它就在哪儿,可随便怎么样都捏不起来。
我思考了一会还是没有结果,决定放弃努力先下班回家去休息。诊断和破案一样,有时候要有个契机突破思维盲区才会成功。
第二天上班同事告诉我,何娴昨天下午带着女儿大闹一通。她们收到了结账处的催款单,要他们再交十万。一般开个胆囊顺利的话总费用不到一万,自费只有两三千,现在一下子让她们交十万,何娴立刻就炸了,先和结账处吵了一架,然后到ICU找我和杨志奇要说法。其他医生告诉她们我们两个都下夜班了,她们觉得我们在逃避,所以在ICU门口大骂医院乱收费、草“官”人命、水平低、推卸责任等等,还撺掇其他病人家属一起闹。我一听,该来的还是来了,只不过这落地的靴子只更给我添堵。
刚说完过了没一会,医务处的李老师来了,原来昨天何娴在ICU闹了还是不尽兴,又去医务处闹了。因为是医疗纠纷苗头,医务处很重视,所以今天特意来了解情况。
我介绍了病人情况,告诉李老师至今为止,外科和ICU的抢救和治疗都很及时,没有什么把柄可抓。所谓乱收费是因为动了三次手术,又输了很多血和血液制品,所以收费的确很高,但绝没有过度医疗和乱用药。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要找到张碧阁反复动脉出血的原因,才能采取相应的治疗措施防止再次出血,否则相当于病人体内有个不定时炸弹,等出了事再处理太被动。
李老师是退休返聘的内科老医生,经验丰富,做事一板一眼。她一边听我的汇报,一边查看病历。半小时后,她看完病历,说:“我对外科不太熟悉,不过从病史看,我同意你的看法。只是从家属的角度,一个胆囊手术开了三刀花了十几万,换了谁都不太好接受,家属不理解也情有可原。病人的女儿以前是护士,对医疗行当比较熟悉,你们做事尽量当心,跟护士长也说一下,不要在小地方给家属留把柄。出血原因你和普外科再一起研究一下,尽快找到病因,如果需要什么支援可以跟医务处提。家属如果再闹,你就往医务处推,我们来接待。”
送走了李老师,我去看了看张碧阁。张碧阁还是和前两次手术后一样,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生命体征都很稳定,他自己对又开了一刀还是很淡然。我心想,这夫妻俩怎么性格完全两个极端,一个有理无理搅三分,一个淡定得像是完全没有求生欲,要是中和一下就好了。
我请同事帮忙去给其他几个病人查房,自己继续研究张碧阁的病历,我预感线索还是在病历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