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深秋里,每落一场雨,天就更寒冷一些。
仰目之间,人字形的雁阵在头顶高高地飞过,一副要远行的模样;陈阳是个特别怕冷的人,车里的暖气早早地就开了,这样方有一些许的安全感;微信里大家都在晒枫叶美图,秋天来得很快,走得也不拖沓,反正是散尽了整整一年积累的辉煌灿烂,豪爽地回赠苍天回赠大地回赠了人间之后,在激流勇退的气势中旋身消散了。
满屏图片刷过,陈阳还是喜欢文字多一些,喜欢那些有着温暖触感的字符。尽管,那每一本翻过的心理学书籍,总是以那阅人无数的淡然和老成,教条地宣读着你自己都不能明白的性格缺失和心理缺陷,你甚至能隐约看到书本背后那谢了小秃顶的脑门和那鸽子蛋形状般大小的金边眼镜,于是就“噗哧”一笑突然地想到了刘墉。
为啥是刘墉,她也说不清。
其实,陈阳当年是很喜欢刘墉的,喜欢那温暖的【一盏心灯】,喜欢【萤窗小语】,嗯,她藏过他的一些书,【冷眼看人生】、【人生的真相】、【点滴在心的处世艺术】、还有【冲破人生的冰河】,为什么是这些书,她说不清,但似乎,好像是心路上必经的某些阶段:温暖、冷淡、恍悟、慈悲和勇气。
陈阳边洗着锅碗边把手提电脑摆在厨房的台面上,听着母亲在视频里絮絮叨叨地,说小区门前修路,四处坑坑洼洼地,快递都不送货上门了;还说昨天做的花卷里,添了红莓干和冬瓜糖,楼下武姨说简直太好吃了;还说邻居慧嫂的外孙女上四年级了,可是字写得难看,以后每天晚上会送家来练半个小时的毛笔字。
一直到陈阳洗完碗,母亲也说完了:“好,不罗嗦了,你快去忙吧。”
在陈阳的记忆中,从六岁开始吧,每次吃完饭,她就主动地把碗筷都收拾好,小心翼翼地端到天井的水池里,一块块地洗,然后把干净的碗分类叠好,再端到橱柜里。大人们都在饭后悠闲自在地剔牙聊天,表兄弟姐妹们也在嬉闹玩笑着,只有陈阳一个人,踮着脚站在水池边,在哗哗的水流里,娴熟地刷洗着。陈阳一直是家族里上下公认的最乖巧懂事的孩子,每一个人都很喜欢她,都一个劲地夸母亲的教导有方,陈阳喜欢看到母亲那种满满地向外溢出的幸福骄傲的笑容,所以,她一直坚持负责每一次家族聚餐之后的清理工作,这一做,就是二十年。小姨在的时候,会跟陈阳一块收拾桌椅,整理碗碟,然后一边还掏心心地跟她聊天。小姨性格温和细腻,没有母亲的那份强势和粗糙,她是陈阳在整个家族里感情最好的人,五年前她患病去世时,陈阳整整哭了三天,吃了一个月的素食,然后,她一直感觉心底虚脱脱地,伤到了。
书上说,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有一些心理疾病,而这些问题可能始发于我们的原生家庭,源于我们不同的家庭教育背景,还有各自不同的社会经历。陈阳觉得,这话不好理解,或者更直接的感觉就是:专家的话,有时候有说跟没说一样!
清理完炉灶和水池台面,陈阳习惯性地抹了点护手霜。她是个“护手霜控”,有好多牌子的护手霜,几乎是见到想买就立刻买的那种,O’Keeffe’s、L’Occitane、Burt’s Bees、Glysomed、Herbacin、Crabtree & Evelyn,上周她买的一支韩国蜗牛,突然地有些惊艳,不仅皮肤变得滑嫩了,连指尖那每到秋天就裂开的豁口,居然也在一夜之间地,愈合了。
可是,心底的裂痕呢?
她承认自己的心理有缺陷性格有缺失,她只是一直纠结于应该咬着牙齿苦苦地熬着忍着,还是豁出性命地用力挠抓,抓出一份快感,然后再血肉模糊。。
或者,她,还是需要一支护手霜!
她一根根手指细细地抹着,一直到护手霜彻底地渗透吸收。她低头轻轻地嗅了一下指尖,那沁人的香,好生地熟悉啊,她闭着眼回忆,好遥远的味道。她的喉头哽咽了一下,她想起大姨在饭桌上宣布表妹拿到了北大法律系的录取通知书时,大家的惊羡和祝贺;她又想起表姐医学院博士毕业时,全家老少的光荣和自豪;甚至当大表哥的女朋友第一次来家时,那李若彤般的眉眼隐隐含笑,都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和宠爱。独独她,寂寞地隐藏在洗碗池哗哗的流水中,一如平常地,不再为人所知。她在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了母亲那僵硬的背影,她木然地揉着碗布,喉头忍不住地又哽咽了一下。
嗯,她想起来了!就是那股香!天井里水池边外公种的那盆白色小花,她始终不知道它的名字,但那天,她记住了它的香,温润甜美沁人心脾,带着淡淡落寞。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依着饭桌的椅子坐了下来,脚边摆着的纸箱里是一些凌乱的资料、一本笔记本、一个水杯、半盒立顿红茶、半瓶蜂蜜、一支护手霜,还有那个大信封。。
她低头嗅着那份芬芳,她把呼吸陷入手心,然后,她开始剧烈地哽咽,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