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玲珑塔 尾声 （1）

1、

战争到3月初平息，实足打了一个多月。虽然惨淡，但毕竟是中国近代少有的不屈不挠和同仇敌忾，国际上，其他国家也站在了中国一边，日本人原本以为可以迅速让中国人签城下之盟的，但在付出重大代价后发现东北发生的事情不可能重复了，再者满洲国皇帝溥仪也在上海战火的掩护下登基了。到5月，在国际调停下，中日签订了停战协定，近代中国第一次不用失地赔款而终止了战事。

关桃回到了吉祥街，忙碌于绸布店的生意中。一天，慧澄派人到吉祥街来找关桃，说谛闲大师回了宁波观宗寺，将天台宗世祖之位传于弟子宝静之后，希望能和关桃见一面。关桃忙同着慧澄一道去了宁波。下船来到达观宗寺，已是深夜。方丈室内，谛闲卧于榻上，宝静等一众和尚侧立于旁。此前的受伤对年迈的谛闲显然有极大影响，他说话已然有些吃力，甚至力不从心。看到关桃进去，他笑了笑，有些慈祥，有些悲凉。看到大师虚弱的样子，关桃心里难过。

讲了几句话，谛闲问：“你父亲经此一劫，最近身体可好？”

关桃答：“谢大师惦记！学生父亲幸未伤及要害，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已经回家了。现在又服中药，好了许多。倒是您需要调养，上海的医生和条件好些，怎么却回了宁波？”

“我前几天回了观宗寺，走得急了一点。我毕竟是观宗寺的住持，还是要回到这里的。我叫你来，有一桩事要问，还有一桩事要做。”

“大师请讲。”

谛闲问：“当年，你进入地宫，可曾看见了什么？”

关桃答：“学生记忆中，那里头是空的。”

“阿弥陀佛！你知所守为空，为何还要舍了性命去守？”

关桃讲：“师所入者，空门，然清灯黄卷，毕生相守，信也！桃所遵，师命，所见，或空，然乡梓家国所系，其空非空，是以贼人不可近，污浊不可入，所守者，义也！”

谛闲慨然而叹：“壮哉斯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谛闲看着关桃的眼睛，像十几年前第一次看到关桃时一样的眼神，好像透见关桃的心思：“我知你心中悲苦，所以我还要做最后一桩事。扶我起来，我要沐浴更衣，去大雄宝殿。”

关桃讲：“大师万万不可！您伤病未愈，不能这样做。”

谛闲讲：“不碍事。古虚一生念佛，求往生净土。然父母之国不存，苦难之境不度，何来天国？今若能以肉身寂灭超度护国英灵，此生何幸！”

关桃看着大师的眼睛，那眼神里全然没有古稀之年的暮气，却是阅尽沧桑的深邃和无可抗拒的坚毅。关桃甚至从这眼神里阅出了一丝犀利，鼻息里好像飘过一丝熟悉的馨香。他附下身去，与宝静一道搀扶谛闲从榻上起身。

四更天，谛闲沐浴完毕，穿戴整齐，披上袈裟，移步大雄宝殿，竟无此前的沉重之感，变得敏捷起来。大殿里钟鼓齐鸣，谛闲升座诵经，此后再不下座，众人苦劝不听。诵经声疾如行板，缓如悲歌，其声绵长，其意真切。

那一日太阳整天没露面，阴沉沉的，黄昏时黑云压顶，把世界罩得没一丝亮光。不久，一道闪电劈开无边黑暗，打在远处山脊上，有树木被击中，升腾起一团火来，火焰直抵天顶，好像要把天穹烧穿。一会儿，大雨倾盆，山顶的水冲下来，聚拢到一条条山涧，山涧又汇拢到大河里，洪水夹带着一整个冬日的枯枝败叶浩浩荡荡一泻而下。豪雨竟夜，悲风挟雷，荡涤天地。

第二日，风停雨歇，天空明澈，有云朵翩然，春花吐蕊。山涧湍急，四明山里的瀑布发出轰隆隆震天声响。观宗寺大雄宝殿外升起高高的旗幡，庙里涌进了众多信众，合掌向着大雄宝殿。十里八乡的人闻听谛闲大和尚不眠不休为护国英灵诵经超度，纷纷赶来。关桃身着海青合掌站立在前排，好像看到天上排云翻滚，家乡桃花绽放，穿过云朵，那里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深情俯瞰大地。那时清明未到，但庙里的人多到站立不下，后来的人只能站在庙外，密密麻麻总有几万。外头的人听不见老和尚的诵经声，只是鸦雀无声地站在那里。人群换了一拨又一拨，到了夜里也不见少。入夜，火把灯笼连线成片，映照着无数悲戚的脸，照彻了黑暗的天空。

那一夜树上的鸟鸣不曾停歇，响成一片，像清晨第一缕阳光撞开黑夜的那一刹那。关桃想，那定是有凤凰飞来，百鸟接到召唤，在夜里鸣叫不止。

再天亮时，谛闲大师合掌向西，意觉圆满，在弟子和信众的合诵里圆寂了。那时，远山巍峨，白云悠悠，清流如歌，长吟不休；千年柏树郁郁葱葱，有丹鹤落枝，群鸟起舞。

这一日，是涵芬离去的第四十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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