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德身着自制的“演出服”在直播。
林英德翻遍家里的衣柜,找不出几件像样的衣服,只找到住院时买的一顶棉帽,戴着略显滑稽。
他又花了100多元,网购了布料和饰品,坐在缝纫机前,一针一线加工出一套白色、半套红色演出服,剩下的布料做了两顶官帽。
红色布料不够用了,他有点遗憾,“还差一条裤子,不然肯定能增粉”。
儿子很支持林英德直播卖唱的计划,但无法提供资金帮助,中专毕业后,他在广州汽修厂当学徒,自顾不暇。他将自己的帽子送给了父亲,帽檐上带了几个环,造型远比棉帽独特。
收到帽子后,林英德高兴起来,兴冲冲跑到集市,花20多元买了一副太阳镜,一身直播的行头就算齐了。
林英德为直播置办的行头。
江西省信丰县小江镇下围村,不时传来的咳嗽声,打破了这里的安静。
村里人对这种背景声早已习惯,唯独不习惯的,是从半年前起,咳嗽里开始夹杂着一个男人嘶哑的歌声,即使带着伴奏,也难以掩饰其嗓音的粗糙。
唱歌的男人就是林英德,今年50岁。他上一次靠唱歌“出名”,还是在几十年前。信丰县地处赣南,京九铁路和大广高速贯穿南北,交通、物流便利。但在上世纪80年代,这里还是一个交通闭塞、耕地稀缺、生活困顿的地方。
妻子打工,儿女离家,多数时候林英德处于独居状态。
1985年左右,信丰县铁石口镇、小江镇一带发现大量煤炭,一时间小煤窑遍地开花,多达二三百家,当地农民也纷纷涌入矿区。虽然工资不足百元,但在当时已算不错的收入。几年后,村民的日子有了起色,不少人家盖起了新房。
和当地的年轻人一样,林英德初中毕业后,来到了离家不远的小煤窑打工。他歌唱得不错,很受工友欢迎,在矿区小有名气。
但林英德很快就唱不出来了,他发现嗓子像是卡住了,不光唱不好歌,连呼吸都变得不通畅起来。由于小煤窑多属私人无序开采,缺乏防尘措施,井下粉尘弥漫,加上矿工们缺少自我保护意识,不少人患上了尘肺病。
2005年,陆续有村民感到身体不适,经常咳嗽,四肢乏力,到医院检查后,这一病症被大量发现。
2017年8月,村里的尘肺病人。
小煤窑关停,煤老板跑路,但离开煤窑的村民们,厄运才刚刚开始。
林英德家里兄弟5人,他是老幺。兄弟几人多在小煤窑打过工,大哥上年纪干不动,提前回了家,由儿子顶了自己的班。三哥身体不好,没下过井,其余三兄弟和侄儿都患上了尘肺病。
林英德在小煤窑干了十几年,2005年,他的两位哥哥被查出尘肺病后,心怀忐忑的他,也去省城大医院做了检查,诊断为三期尘肺。做完洗肺手术后,他回到了家里。
下围村有牯龙小组有120多户人家,120多人去小煤窑打过工,被查出患尘肺病的就有90多人。2008年,患病村民林峰和林英远最早去世;2012年,该组18位尘肺病人去世;2016年,林英德的四哥去世,媳妇改嫁,两个孩子和大哥一起过。
离开矿区后,为了挣钱,2006年,林英德去了广东,在制衣厂打工。
3年后,他的身体彻底垮了,干不动活,于是再次回家。之后的日子里,除了去城里住院,他再没离开村里。吃药打针花光了他打工的积蓄,体重也锐减至八九十斤。
林英德加工蒸馏水,供制氧机使用。
林英德常感慨,“我要是没得病,每月至少挣好几千,不至于一栋房盖了十几年”。
家里三层楼房,建了十几年才封顶,至今仍是个毛坯房,“还欠着别人两三万,地面都没钱收拾”。 房子建好了,林英德却没心思爬上去。他连十斤重的水桶都提不起,走五六个台阶就气喘吁吁。
“贤惠、顾家”,是村里人对林英德妻子的评价。他患病后,妻子没有像村里的一些女人一样改嫁,为他养大了一儿一女。因为缺少劳力,家里的一亩多农田租给了别人,妻子常年在镇上打工,月入2000多块,偶尔回来照顾患病的丈夫。
林英德的妻子在镇上的工厂打工,每周回家一次,丈夫住院她就要请假。
独居的林英德,养了几只鸡鸭,一是补贴家用,二是解闷。
为了打发寂寞,他常和村里大妈们一起跳广场舞,但他的气力还比不上80岁的老奶奶,一曲舞没跳完就喘得不行,多数时间只能在旁边当观众。
养鸡养鸭是林英德少数能干的活。
6年前,在外打工的女儿,送给林英德一部智能手机。
摔过几次后,屏幕已变得模糊。内存小、系统不稳定、经常死机,但林英德爱不释手,把它当成打发时间、看外面世界的工具。
家里接通网络后,林英德迷上了短视频。玩得久了,他发现了一条挣钱的门路——做直播,“要是你粉丝多,就有人打赏,有人打赏,就有钱拿”。
林英德像摸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打工没力气,农活干不动,但我还可以唱歌,不被家人白养着”,在他的想象里,粉丝手指一点,打赏就到账了,比下井挖煤轻松得多。
自以为摸到门路的林英德,准备大干一场,但仅有一部手机不够,他还需要像其他主播一样,添置必要的设备。
妻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从打工的积蓄里,拿出1000多元,帮林英德购置了音箱、话筒、支架等设备。丈夫能不能挣到钱,她不太关心,“只希望他过得快乐一点”。
林英德还想提高档次,妻子不答应了,“房子地面都没钱收拾,你还要看病住院,就先算了吧”。
林英德在布置他的直播间。
对直播这份新工作,林英德态度很严肃。光是准备直播间,就动了很多脑筋:家里房子宽敞,楼上几乎是空的,但他爬不上去;楼下两间卧室堆满杂物,采光不好;只有厅堂还看得过去,梳妆台旁的那面墙比较“上档次”。他把当年结婚用的塑料花摆在上面,完成了直播间的布置。
他担心在直播时掉链子,于是在话筒旁放着各种药瓶,方便随时吃药;拉来接线板,避免老旧的手机中途断电;把桌椅垫平,以防鸡鸭跑进直播间,把贵重的设备撞倒了。
林英德在试装,做直播的准备。
林英德注重仪表,他学会了视频美颜和使用道具,“在粉丝面前一定要帅,人家才会打赏”。自制演出服、从儿子那里拿到帽子后,林英德相信,他的“直播卖唱”事业即将起航。
直播开始前,林英德整理仪容。
2020年9月22日,对林英德来说,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那一天,他第一次尝试在短视频平台卖唱。他并不掩饰挣钱的动机,画面中,他的食指和大拇指来回搓揉,有人问他,“这手势是什么意思?”
林英德说:“这就是挣钱的意思”。后来的事实证明,林英德对直播挣钱的预期过于乐观。
“增粉”,是林英德挂在嘴边最多的两个词,他以为,这是直播成败的关键。
为了增粉,他戴着那顶破旧的棉帽,扮演丑角;他来回换上仅有的几件演出服,对着屏幕反复调试;他选在下午3点半开播,因为那个时段他底气最足、精神最好……
林英德很努力和粉丝互动,生怕对方离线,只要有人进来,他都会亲切地问候,大家好!谢谢大家的支持!多数时候,“大家”其实就是寥寥一两个人。
林英德的努力,和他的收入形成强烈落差。
尽管五音不全、身体虚弱,但林英德每次卖唱,都在两三个小时左右,一共演唱十几首歌。他有时唱熟悉的老歌,歌声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也邀请观众点歌,还为此下载了100多首流行歌曲,但因为记不住词,经常唱着唱着就跑调了。
直播时,林英德需要盯着屏幕上的歌词。
林英德给自己取名“怒放的火花”,这和他的演唱风格非常契合:手持麦克风,认认真真唱歌,嗓音很快变得嘶哑,高音时吼得面红脖子粗,有时转过身体猛咳几下,把手纸扔进旁边的纸篓,咳完后猛喝上几口水,再继续唱。
演唱的间歇,他拧开手边的药瓶,塞几片药。歌声消失后,屋子里只剩下这个男人沉重、急促的呼吸。
林英德对着屏幕练习唱歌,不时咳嗽。
开播第一天,只有1人关注;直播间最热闹时,也没超过10人。开播一周不到,因为太过卖力,林英德身体撑不住了,躺进了医院。
卖唱结束后,林英德打开制氧机,鼻腔里插上氧气管,表情既疲惫,又享受。
林英德躺在床上吸氧。
在短视频平台卖唱半年后,林英德离增粉、挣钱的目标还很远,“增粉28个,一共收到打赏3.85元”——他偶尔也困惑,已经很努力了,为啥还是火不了?
疲倦的林英德,趴在桌上休息。
不过,林英德也有点看开了,家里的日子目前还过得去,直播挣钱这条路走不通,还可以想其它办法。他估计自己还能活两三年——至少在人生最后这几年,独居在家的他,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事,不会在孤单中度过,这也算值得。
“就让我唱到最后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