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巡捕房泾清渭浊 衣冠冢仙股祭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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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王老板搬走了,搬到曹家渡去了。那里租金便宜很多,竞争也没那么激烈。其实在吉祥街的最后两个月,王老板的店里也不囥尺了,也做了很多优惠促销活动,无奈,协隆绸布店已经名声在外,两家产品的重合度又颇高,到王老板店里的客人还是太少。孙老板的天丰绸缎局,干脆改为专营床上用品的天丰床品世界,倒也独树一帜,生意兴隆。
王顺泰号呢绒搬走那天,天气已经有些热了,法大马路边的梧桐树叶已经把天空遮掉了八九成。一早,王老板让伙计小心翼翼地登上木梯,把店招摘了下来。门楣空了,房子好像一下没了魂灵。两个伙计不跟老板去曹家渡了,忙完这一天,他们就转到协隆做了。
王太太大约先一步去新地方了,王老板的脸上灰蒙蒙的,似乎一下子增添了无尽的沧桑。
白太太时不时出来看看。等到车都装好了,听到引擎的声音远去后,白老板看到老婆在用手绢擦眼睛,就问:“又哪能了啦?”
白太太讲:“想想一爿店,一家人家,就这样子败下去了,心里有点不适意。协隆这只小老板,手段也是蛮狠的。”
白老板讲:“哪能像猫哭老虫一样的?优胜劣汰,优胜劣汰,懂吧?要隔壁走的,是侬,走了,侬又不适意了。怪不怪!”
“啥怪,啥怪?侬有同情心吗,有良心吗?人心侪是肉长的,好不好?侬这种男人,没良心,看到外头女人,就忘记自家屋里女人。要不是侬,我跟王太太蛮好的。”白太太又擦了眼泪,大约回想起她和王太太要好的那段时光,王太太做了馄饨,总归要端一碗给她。
物伤其类,白老板可以理解,但女人总归七里缠到八里。他敷衍道:“好好,人心都是肉长的。”心里想着这天下午要和房东见面的事情。
过了两天,白老板请了人来,把两间门面打通。再过了些日子,人们就把王老板忘记了,似乎他和他的店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树荫遮蔽了整条马路的时候,法国公园里知了的声音从不间断。路边的小摊照样出,黄包车脚踏车和汽车热闹非凡,全不关心王老板去了哪里。
大城市就是这样子,人来疯,越别出心裁,越能够招徕客人。关桃的店以橱窗模特出名,又用不囥尺和足尺加一的招数,打出了不欺客的金字招牌。
两年后,关桃按合同回购了山本手里的股份,又用多余的钱和借款在南京路新开了一家店。关桃在新店放置一些时髦款式服装,客人看了衣裳式样在店里买布料做衣裳,也可以按自己的设计样式叫店里加工成衣,这样关桃就成立了一个服装加工厂,招了七八个裁缝师傅,专门帮客人做衣裳,后来就有了二三十个人的规模。这是后话。
协隆做了特丽纺和其他几种外国衣料的上海总代理,销售这些产品的零售店家都要到协隆进货,为关桃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利润和好处。特丽纺轻薄凉爽,到了春夏季尤受年轻女性欢迎,生意有时候应接不暇。
关一刀的功夫,外面越传越神,随着生意的扩大,又似乎印证了他背景的不凡。
只是,他还是没接到爱琦的信,也没听到她的消息。慢慢的,他有些认命。他忘不了师娘赶他走那天的话,明白这个世界上,男男女女,最终都不免要上了磅秤,被人称量一番,如同猪要卖了,捆了脚,两个大汉扛起来称了分量才好银货两讫。他一遍遍地看爱琦的信,直到那信纸快破了。他想,既然讲了四年,便一定会回来的。
有时候,他摊了信纸,写信给爱琦,然后把信放在那个纸盒里,和爱琦的信放在一起。他不晓得爱琦的地址,他想留着这些信,等爱琦回来时给她看。
爱琦,你好吗?
到今天,你走了有一年了吧。
我最近又有一些新的想法,用在协隆的营业里,效果很好。我本来不打算借银行的钞票做生意,但有银行主动来找了我,许以不错的利息,让我改了主意。以前我也晓得要把生意做大,终归要和银行钱庄来往,借鸡生蛋,但总是怕。但经了前一段的事情,我便想通了很多事,这个世界上,缩手缩脚做不出市面。生意就是这样,越有钱就越容易赚钱。你可以在南京路这样的地方开店了,你就可以说自己是大店名店了,洋布工厂就越喜欢找你做代理;进货的钞票不够,银行乐意给你垫起来。
大约我以前跟师傅学了几年,便像了他,现在我自己做,慢慢又变回了小时候的我。
说起小时的我,便想起上礼拜回龙华时,去了庙里烧香。我们的小学校,盖了新房子,搬去镇边了,就是离香花庵不远的地方。我心里有些不舍,那些房子做了他用,便慢慢把我们小时候的印象模糊了。
我现在还去补习学校上课。数学,已经讲到解析几何了。英文也有些进步,现在偶尔来了洋人,我也可以应付几句。先生给我们都起了英文名字,我的名字叫Tower,我觉得妥帖,正好谐音我的名字,还应了我们龙华的塔。
我记得你讲过,要和我坐一张台子读书,每堂课,我就觉着你就在我身边。我学的那些,你早就学过了,不过你一定会陪着我的。有一次分了神,拿手去牵了旁边同学的手,被他们笑了好长时间。
街上的梧桐树又繁茂了,栀子花也在夜里发散着馥郁的香味。想来你那边,也是一样。那一夜我抱着你,亲了你,好像遂了从小的贼心,做梦一般。那样的开心,要等三年以后了……
关桃正写信,门上有人敲了两下。门开了,是店里的兼职模特春萍。春萍就是玻璃被敲碎那天扎伤了的姑娘。做这个工作的姑娘,有些性格外放,春萍也是一样。在店里做久了,大家都很熟悉了,经常互相讲讲笑话,开个玩笑。
关桃说:“咦,下班了,侬还不回屋里?”
“我爷娘带了我弟弟妹妹回乡下了,我回去也没事。”
“那店里更没事了。”
“就是呀,没事,也没得吃,想关桃阿哥请吃饭呀。”
“哎呀,原来没地方吃饭啊,一句话!走,叫上顺礼,吃饭去。”关桃收了信,放进纸盒,起身套了西装外套。都是小年轻,一起吃个饭,也是惯了的。
春萍嘟起了嘴巴,说:“就我们两个嘛,好不好,顺礼阿哥好烦的,老是问东问西,还要不停夹菜,人家每次吃个饭都紧张的。”
“哈哈,对侬好,侬倒不要。”
“哎,就两个人,轻轻松松,好不好啦。”
关桃也看出来了,顺礼对春萍是有意思的。但是,两个人站在一起,顺礼比春萍矮,所以春萍呢,总是敷衍。
吃饭时,春萍要了瓶花雕酒。对于关桃,一两瓶都不是问题,但春萍,几盅下去就满脸春光。关桃怕出意外,饭后送了春萍回家。到了跟前,春萍说:“桃子阿哥,进去坐坐吧。”
关桃用脚踢了颗地上的石子,讲:“春萍,阿哥有人的,不可以跟侬进屋里的。顺礼对侬是真心,我晓得的,侬好好待伊,阿哥会谢谢侬的。”
春萍晓得,关桃是得不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