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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安纱厂开在闸北华界，离火车站不远，那里正有很多工厂兴起。这里的地皮相对便宜，不少工厂开在了这里。关桃的车开进厂门的时候，古老板正好要出去，一看到关桃，一脸尴尬。古老板明白关桃为什么而来，也知道自己瞒不下去了。
工厂静静的，机器都已经停止运转。
古老板的鸿安纱厂开头几年很顺利，赚了不少钞票。但他逐渐就开始花天酒地起来，家里人也跟着以为从此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金山银山，花出去的倒比赚进来的多。上海滩是个销金窟，有多少钞票在这个地方都可以很快花完。这几年纱厂越开越多，各家之间的竞争很激烈，古老板不大管事，鸿安的几个大客户慢慢都被其他工厂挖去了，等到古老板意识到这只下金蛋的鸡不再下蛋时，已经晚了。他只好拆东墙补西墙，从不同的原料厂家进货，把原料倒卖掉，用这些钞票填补窟窿，想渡过难关。但是，看起来病入膏肓，很难东山再起了。
关桃庆幸自己动作迅速。现在古老板至少还有一些钞票，有机器设备和厂房地皮可以抵债。关桃要回了一半的债，余下的钞票，古老板写了欠条，声明如果没办法还款时以工厂财产抵充。
第二天，翁豪才递了辞呈。关桃明白，翁豪才可能和古老板之间有些勾当，但既然他递了辞呈，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就不追究下去了，但是公司里的漏洞是一定要补好的。关桃拉着古老板一起到龚律师那里见证了一下，这才放下心来。这些年，关桃养成了在过年前将一年的事务梳理一遍，把各种债务关系理清楚的习惯。这其实也是大部分商家的习惯，不然过年就会不踏实。
从律师楼回公司的路上车开得不快，车过汉口路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他赶紧让司机在路边停了车，下车去找那人，但那个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刚刚那个人很像他的师傅邱明远。关桃想，肯定是看错了，这么多年了，邱老板从来没出现过，师娘问了仙，也讲师傅去了那里，现在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回到车里，他改了主意，让司机把他送回了华懋。
毕勋路房子的租客回国去了，关桃想在过年时把爷娘接到毕勋路住一段时间。毕勋路房子有暖气，有壁炉，过年正好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有暖气要舒服得多。两代人，像三国戏，在一起烦，分开久了，又想。
关桃现在还有另一个考虑，如果要成家，毕勋路的房子更合适。
年前的事情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他还是觉得有一块地方没着落。那是秦涵芬。他几乎每时每刻会想起她，想她开心时的笑，想她专注沉静的样子。他想，秦涵芬虽没有答应一起游庙会，但可以看出那天很开心。相思的男女都会寻找碰面的借口，关桃现在就在想一个理由，能够早点看到秦涵芬。
腊月二十八，关桃回龙华。关桃问关炳生：“阿爸，做圆子和糯米糕的粉舂好了吗？”
“还没呢，糯米已经浸好沥干了。”
这两年关桃忙，没空回家舂米粉了，就让其他人帮忙。今年，关桃要自己舂糯米粉。娘和儿子一道忙了两三个钟头，出了一身汗，糯米粉舂好了。
“阿爸，侬今朝就把糯米糕做了吧，夜里去毕勋路住。”
“介急？糯米糕是年初一做的。”
“一样的。年初一，在毕勋路，笼屉和糯米粉样样要搬过去，讨手脚。”
关炳生想，也是，早做早吃，不在乎一天两天。于是拿出笼屉来，洗净了，做糯米糕。娘生火烧水，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汽。
上海什么都可以买到，糯米糕当然也有。但关桃想，自己舂的米，自己做的糕，意义不一样。
是否去秦家拜年，关桃想了又想。既不是惯常来往的亲戚长辈，又不是生意好友，用什么理由呢？ 算来算去，似乎送些自家的土产较为妥当。
这样的借口，外人看来足够拙劣，但关桃身在其中，感觉颇为圆满。
恋爱中那些拙劣的借口，有时远比滴水不漏更加可爱真诚。
关桃的两层小楼，是区域里比较小的。红色的缓坡屋顶，方正的立面，干净利落，敦实庄重。隔壁一栋房子，外墙长着爬山虎，冬季，粗壮的枝干爬满半个墙头，像一幅奇怪的铅笔画。
年初一，关桃起了大早，一家人吃了新年圆子，去庙里烧了香。
年初三早上，关桃娘做了四甜四咸八只糯米团子，糯米团子放在箬叶上，用一个篦竹篮盛了，又用红纸包了八块糯米糕，关桃再添了一些干鲜果品，备好了给秦家的礼品。
糯米团子的做法和做圆子差不多，只是个头大一些，蒸着吃，带一股箬叶的清香。出笼时，一团粉白放在青绿之上，赏心悦目。
关桃年前写了一封信给秦先生，告之年初三会去拜年，想来秦先生已经收到。吃过中饭，关桃前往静逸村。门开处，秦先生笑眯眯迎接，关桃放下礼品，作揖拜年，恭敬如仪，秦时月一边还礼，一边把客人让进家门。客厅里的茶几上已经放好糖果、水果、蜜饯和瓜子。秦先生剥了一粒话梅糖给关桃，然后问：“关先生吃啥茶？”
“绿茶就好。”
关桃环顾四周，没看到秦涵芬。今天他来拜年，秦先生想来是会告诉女儿的，但她却不在家，看来是不想见他。他的心里，黯然、失落。
秦家客厅里挂了国画和书法条幅，字写得飘逸圆润，疏朗有致，关桃不免多看了两眼。关桃的字是常受好评的。秦先生正好端了茶从厨房过来，看到关桃的神态，笑呵呵说：“关先生好眼力，这是我淘来的宝贝，董其昌的。”然后又说：“关先生，谢谢侬来拜年，还送来介多东西。”
“没啥好东西，是我自家屋里做的糯米团子跟糯米糕，糯米粉，我自家舂的，团子是我娘做的，糯米糕是我阿爸做的。我阿爸做的糯米糕，在龙华蛮有名的，所以拿来给侬尝尝，看看合不合胃口。”
“哎呀，我有三四年没吃到这几样东西了，太谢谢了。涵芬娘走得早，阿拉过年很是潦草，涵芬小时候，我常伊回南锦过年，现在两边的爷娘故世了，去南锦少了，好几年没吃这几样东西啦。这些东西，一定是自家屋里做的好啊！”秦时月明白，关桃是看上了女儿，送东西来只是借口。不过他还是感觉温暖。他知道关桃送得起更贵更花哨的礼品，但偏偏选了几样家里做的食物送来，可见是用了心。
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以后讲不定就是他的女婿了。秦时月自己也是学徒出身，对眼前这个小伙子，自然没什么偏见。只不过，他既想女儿有个好归宿，又不敢想女儿嫁人后，他一个人住在这间空空的屋子里的情形。
聊了一会儿，秦先生看到关桃有些走神，眼睛里有一丝失望，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说：“哦，对了，我差点忘记了。涵芬跟侬打个招呼，伊每年过年，要去给老师拜年的，今朝约了几个同学一道去，不好等侬。伊讲，侬要借一本书，刚刚拿出来了，我去拿过来。”
关桃并没问秦涵芬借过书。他愣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等到秦时月从书房把书拿过来的时候，关桃开心得一叠声谢谢。
他的心情一瞬间阴转多云到晴，阳光灿烂。他这时才注意到，那天从城隍庙买来的小玩意被秦涵芬放在了一个玻璃柜里，一对小泥人正咧嘴笑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