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好看2、
我一分师40来岁,头发已经有些稀疏,单眼皮,眼睛却不小。他偶尔也笑,笑一下,马上收起来,似乎笑也是凭票供应的,得省着用。他笑时眼角皱纹很粗壮,让我想起农民的皱纹。农民的皱纹和知识分子的皱纹不一样。真正皮肤白皙戴金丝边眼镜的知识分子,笑时眼角皱纹是细碎而精致的,就如同长风公园银锄湖,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和黄浦江来台风时,长风破浪会有时的区别。这样说,并不是说他笑起来会豪迈,他的笑大多拘谨,像装得不太好的矿石收音机捕捉无线电信号,稍纵即逝。
王大根不一样,他的笑很多。但他的身体和名字的反差特别大,很瘦。他的脸颊有些缩进去,如果不是笑起来撑住,就有些不好看。后来他还掉了牙齿,就越加撑不住。他走起路来,很被人怀疑裤管里面其实是空的,是被风鼓着移动的。每天早上到办公室,头发总有一处是翘起来的,而且有些焦黄色。他和人说话,投机处,一连发问四个“对哇啦”,中间没有空隙,严丝合缝,只最后一个词有些拖音。
我一分师和王大根差不多年纪,两人不对付的原因,我不久便弄清楚了。一分师虽说是工农兵大学生,但是华东化工学院,正牌大学毕业,王大根是厂里七二一工人大学毕业,顶破天就是个大专,但王大根却做了组长,我一分师反要受他领导。一分师认为,这和党中央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方向是背道而驰的。所以,一分师许正平经常会挑战大组长王大根的权威。
那么,奖金的一分钱,就不是钞票的问题,必须争一争。
我后来端着茶杯走了三间办公室,好不容易把事件的全貌拼凑了起来。
那天是领工资的日子。我们那时有工资袋,用厚白卡纸做的,正面有毛主席语录,“我国现在实行的是商品制度,工资制度也不平等,有八级工资制,等等。这只能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加以限制。所以,林彪一类如上台,搞资本主义制度很容易。因此,要多看点马列主义的书。”
工资袋背面印着12个月份的表格,部门出纳每个月在表格里填上标准工资,加班费,奖金,总金额,往口袋里放上几张大团结和小票,到发工资日,每个班组派人去取过来,发到每个人桌上。所以那天一般无人外出,除非外地出差。
本来,文革已过,这工资袋该废弃了,但可能当年印制得实在太多,单位领导班子研究下来,节约闹革命,就让在工资袋正面刷浆糊贴上白纸,继续用。但覆盖的白纸很快会掉落。无所谓,反正没人在意。
那时发工资,工资袋传来传去看很正常,主要是看这个月多拿了多少加班费,至于奖金,基本按工资基数算,比如我这一档工资,每个月8块,雷打不动。当然,领导有权根据每个人工作表现核定奖金数字。但领导很少动用这个权力,似乎约定俗成。谁他妈愿意做恶人。
我一分师便看出来了,金明亮的奖金比他多了一分钱。
于是他站到王大根办公桌前:“王大根,为啥我奖金比金明亮少一分?”
“啊?”这多少是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两个大人为一分钱争论总归是尴尬的,吵架就更是坍台的。买葱也要三分钱的。“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一分钱微不足道,但可以测试和培养小朋友的品格。前提是一分钱微不足道。
那几年收入已经有微微翘头的趋势了,养鸡和养猪万元户以及茶叶蛋大妈已经开始震撼我们的神经。
奖金的计算程序确实经过王大根组长的手,但估计他没有注意到这宝贵的一分钱。他翘起头发的脑袋低下去看我师傅的工资袋,说不上所以然。他有些紧张,瘦瘦的脸看上去有些愁苦的作孽相,因为他被我师傅抓到了一个问题。他皱着眉头看着工资袋,煞有介事,但他不拿金明亮的工资袋来比较,估计肚皮里是在骂娘,MMP,一分洋钿!
坐在办公桌前的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王大根的位置。组长位置是在最前面横放着的,所以他们两个就像在舞台上演戏一样。
“你不要装糊涂呀。他和我工资一样的,为啥他多了一分奖金?我不是要挑他毛病,我们两个工作当量一样的,对吧?为啥我少了一分?”
王大根估计不好骂出来,你他妈一分钱也计较,是他妈男人吗?
“金明亮上个月出差,去常熟搞了个项目来,这你是知道的。”那时我们开始从外面接点私活了,给乡镇企业画画图纸,室里弄个小金库,额外发发钞票。
“哦,好,你是说,他的贡献比我大了,对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奖金已经说话了。它就把我和他区分开来了呀。”
“一分洋钿,哪有那么严重。”
“哎,它就是那么严重。1938年前参加革命,和38年后,它不一样,1949年10月1日前参加革命,和10月1日后参加革命,它也不一样。”
“可这一分钱,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你刚刚还说了的,你知道的,是因为金明亮拉来了项目。”
“我就是那么一说,可能是因为这个。”
他们两个吵到了我们室主任老马那里。老马就是前面说的戴金丝边眼镜的笑起来皱纹都很优雅的知识分子,听到这个斯文扫地的事情,一个头两个大。为什么?因为我师傅虽然不讨人喜,但他老婆,却是我们单位组织部副部长,所以我师傅,也不是随随便便可以申斥的。
后来搞明白了,我们出纳为了做平部门的帐,这个月在金明亮奖金里加了一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