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是在午后听说姚的事情的。他父亲和妹妹趁寒假去福建老家探亲，回来的路上，长途汽车翻入了山崖。部门里要有人陪同他去福建当地处理后事，本来应该由工会出面，我找了领导，提出由我陪同去。领导答应了。
我出现在姚面前时，告诉他我陪他去时，他有些意外，我知道，他意外。但他很快就理解了。年轻人，容易理解，况且我们之间没有真正的梁子。我不是要刻意利用这个机会来解释什么，消解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我必须和他在一起，陪伴他度过人生最黑暗的日子。而组织上也觉得我的身份正合适，某种意义上可以代表一级组织的意思。组织和单位，是我们每个人定位自己的原点。
我们一起去了五个人，单位工会派出了一个人，我代表我们部门，姚的母亲和舅舅也一起去了。这样的时刻非常压抑，姚的母亲已经无力面对眼前的一切，她已经没有眼泪，每一步都是拖着走，因为每一步都离亲人越来越远。姚也散了魂，只好由我来搀扶着姚妈妈。我们在出事的悬崖边烧纸，向山谷散下大捧鲜花，看鲜花飘落到深深的山谷。南国冬天，阳光分外好，云悠悠飘过山顶，茶花树含苞欲放。姚妈妈抱着嶙峋冰凉的岩石呜呜哭，我也禁不住涕泪横流。我在姚家里吃过饭的，和他做老师的爸爸和念大学的妹妹坐在一起吃过饭的，我的心怎能不疼。
姚回来上班后，一天晚上，他敲了敲宿舍的门，进来，坐在我床沿上，很久，没有声音。他黑色的羽绒衣上佩着黑纱。我想他仍没从失去亲人的痛楚中走出来。我给他倒了杯水，他喝了一口，背躬着，像一只煮过的虾，眼睛望着地板，旧旧的杉木地板早已没有了油漆的影子。他说，赵，对不起，我希望，你会原谅我。我说，你没什么对不起我。他说，有的。有的。周红妈，是我叫她来找领导的。我告诉她你脚踩两只船。
我愣了，不晓得说什么好。他顾自说下去，也是巧了，我在菜场碰到她妈妈，说起这件事情。我觉得你需要一个教训。你太顺了，你需要一点教训，我觉得这是做好事，虽然你会有一点恶心，但我那时特别特别希望看到你倒霉的样子，我觉得我在替上天给你磨砺。自古英雄多磨难。看到你在车间晃来晃去，我他妈会来气。可是，人在做，天在看，我这些天想了很多，连他妈小时借了人家橡皮没还都想了。万事皆有因果，上天让我看到了这无比残酷的果。赵，赵，你能原谅我吗？
我看到姚可怜的眼神望着我，我不忍，但我愤怒。
我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下去了！
他放下茶杯，走了出去。
那一晚很冷，滴水成冰。我借了一部脚踏车，到了周红家的楼下。我看着楼上，她窗口的灯光亮着，我搓着手，想大喊一声，让周红下来。可我终究没有喊，那样太突兀，太丢脸。我走到四楼，敲了敲门，周红妈妈开了门，看到我，愣了愣，说，小赵啊，快进来，进来！我进去，换了拖鞋，周红出来，看着我，没有吱声。周红爸爸从卧室出来打了个招呼，我叫了声叔叔，两人便很有默契地进了自己房间，把吃饭间和其他一切都留给了我和周红。
我跟着周红进了她的卧室。很小的一间卧室。她站在床边，床头叠着的被子有些乱，显然她刚刚背靠着被子坐在床上。被单上是一本书，翻开并反放着，露出书脊和封面。我说，你看书呢。她说，是。我说，安娜卡列尼娜。她说，是。我说，姚今天来找我，告诉我，你妈妈是他怂恿的。她说，哦。我说，红，我们和好吧。我天天想你。她说，我也天天想你，可是我没想好，没想明白。我说，还有什么不明白，是姚破坏了我们。她说，不，不，这是两回事情。为什么不可以是我们破坏了我们自己？我说，你说得越来越深奥了，你是看小说看糊涂了，弄得我也糊涂了。要那么复杂吗？她说，没什么深奥的，因为我们本来就有我们的问题。我说，我们有什么问题？她说，我不再是我，而你，你必须摸着心再好好问问自己，你爱谁。我说，爱一个人，必然会改变自己，这没什么奇怪。至于我爱谁，我现在站在你面前，当然是因为我爱你。她说，可我更喜欢以前的自己，而你的话也回避了你爱不爱另外一个人。不要回避，你爱着两个人，而你必须选一个人。你选我，因为这是最安全的。
我突然无话了，我一直低估了她。是的，我低估了她，就像你们可能也低估了她。我幽暗的心灵好像一下被洞穿了，明白我必须用另外一种姿态和眼光与她相处。但在另外一种眼光和姿态下，我还是我吗？我爱吗？
我好像没有话可以说了，当感情被一层层剥开分解，你除了惊讶便无话可说。我默默地转身，打开她卧室的门，她突然在背后抱住了我，哭泣起来，说，亲爱的，别走，就算从此不再爱了，今天也好好爱我一次，好吗？
很多年后，我领悟到，恋爱中的挣扎，多半是因为占有和失去的心理波动。当你占有了，理所当然地停止了追求，四顾茫然，乏味油然而生。当你失去了，或者被失去了，不甘、悲伤和愤怒便占据整个心灵。人只有在追求的游戏中才是好奇的、生动以及罗曼蒂克的。
但如果在青春中就参透了一切，你便已不在青春中。当你不再追求，不再爱，你的人生便不值得过了。上帝就这样设计了你我。所以下一次我们还要追求，还要爱，还要挣扎，在这样的游戏里过一生。
我们重又回到了恋爱关系中，并没有因为周红的那些话而不再来往。事实上那天晚上她抱住我，我便情不自禁吻了她。抱住她的感觉，真好。我发现过了这次风波后，我们自然而然考虑起长久在一起生活的事情，开始购买一些为将来共同生活准备的东西，例如，一大一小一对手表和一辆自行车。
但我们和姚以及田芬芬再也不在一起吃午饭了。我有些伤心，似乎小时候最爱的一件玩具，突然被抢走，并砸碎了。
我是在午后听说姚的事情的。他父亲和妹妹趁寒假去福建老家探亲，回来的路上，长途汽车翻入了山崖。部门里要有人陪同他去福建当地处理后事，本来应该由工会出面，我找了领导，提出由我陪同去。领导答应了。
我出现在姚面前时，告诉他我陪他去时，他有些意外，我知道，他意外。但他很快就理解了。年轻人，容易理解，况且我们之间没有真正的梁子。我不是要刻意利用这个机会来解释什么，消解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我必须和他在一起，陪伴他度过人生最黑暗的日子。而组织上也觉得我的身份正合适，某种意义上可以代表一级组织的意思。组织和单位，是我们每个人定位自己的原点。
我们一起去了五个人，单位工会派出了一个人，我代表我们部门，姚的母亲和舅舅也一起去了。这样的时刻非常压抑，姚的母亲已经无力面对眼前的一切，她已经没有眼泪，每一步都是拖着走，因为每一步都离亲人越来越远。姚也散了魂，只好由我来搀扶着姚妈妈。我们在出事的悬崖边烧纸，向山谷散下大捧鲜花，看鲜花飘落到深深的山谷。南国冬天，阳光分外好，云悠悠飘过山顶，茶花树含苞欲放。姚妈妈抱着嶙峋冰凉的岩石呜呜哭，我也禁不住涕泪横流。我在姚家里吃过饭的，和他做老师的爸爸和念大学的妹妹坐在一起吃过饭的，我的心怎能不疼。
姚回来上班后，一天晚上，他敲了敲宿舍的门，进来，坐在我床沿上，很久，没有声音。他黑色的羽绒衣上佩着黑纱。我想他仍没从失去亲人的痛楚中走出来。我给他倒了杯水，他喝了一口，背躬着，像一只煮过的虾，眼睛望着地板，旧旧的杉木地板早已没有了油漆的影子。他说，赵，对不起，我希望，你会原谅我。我说，你没什么对不起我。他说，有的。有的。周红妈，是我叫她来找领导的。我告诉她你脚踩两只船。
我愣了，不晓得说什么好。他顾自说下去，也是巧了，我在菜场碰到她妈妈，说起这件事情。我觉得你需要一个教训。你太顺了，你需要一点教训，我觉得这是做好事，虽然你会有一点恶心，但我那时特别特别希望看到你倒霉的样子，我觉得我在替上天给你磨砺。自古英雄多磨难。看到你在车间晃来晃去，我他妈会来气。可是，人在做，天在看，我这些天想了很多，连他妈小时借了人家橡皮没还都想了。万事皆有因果，上天让我看到了这无比残酷的果。赵，赵，你能原谅我吗？
我看到姚可怜的眼神望着我，我不忍，但我愤怒。
我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下去了！
他放下茶杯，走了出去。
那一晚很冷，滴水成冰。我借了一部脚踏车，到了周红家的楼下。我看着楼上，她窗口的灯光亮着，我搓着手，想大喊一声，让周红下来。可我终究没有喊，那样太突兀，太丢脸。我走到四楼，敲了敲门，周红妈妈开了门，看到我，愣了愣，说，小赵啊，快进来，进来！我进去，换了拖鞋，周红出来，看着我，没有吱声。周红爸爸从卧室出来打了个招呼，我叫了声叔叔，两人便很有默契地进了自己房间，把吃饭间和其他一切都留给了我和周红。
我跟着周红进了她的卧室。很小的一间卧室。她站在床边，床头叠着的被子有些乱，显然她刚刚背靠着被子坐在床上。被单上是一本书，翻开并反放着，露出书脊和封面。我说，你看书呢。她说，是。我说，安娜卡列尼娜。她说，是。我说，姚今天来找我，告诉我，你妈妈是他怂恿的。她说，哦。我说，红，我们和好吧。我天天想你。她说，我也天天想你，可是我没想好，没想明白。我说，还有什么不明白，是姚破坏了我们。她说，不，不，这是两回事情。为什么不可以是我们破坏了我们自己？我说，你说得越来越深奥了，你是看小说看糊涂了，弄得我也糊涂了。要那么复杂吗？她说，没什么深奥的，因为我们本来就有我们的问题。我说，我们有什么问题？她说，我不再是我，而你，你必须摸着心再好好问问自己，你爱谁。我说，爱一个人，必然会改变自己，这没什么奇怪。至于我爱谁，我现在站在你面前，当然是因为我爱你。她说，可我更喜欢以前的自己，而你的话也回避了你爱不爱另外一个人。不要回避，你爱着两个人，而你必须选一个人。你选我，因为这是最安全的。
我突然无话了，我一直低估了她。是的，我低估了她，就像你们可能也低估了她。我幽暗的心灵好像一下被洞穿了，明白我必须用另外一种姿态和眼光与她相处。但在另外一种眼光和姿态下，我还是我吗？我爱吗？
我好像没有话可以说了，当感情被一层层剥开分解，你除了惊讶便无话可说。我默默地转身，打开她卧室的门，她突然在背后抱住了我，哭泣起来，说，亲爱的，别走，就算从此不再爱了，今天也好好爱我一次，好吗？
很多年后，我领悟到，恋爱中的挣扎，多半是因为占有和失去的心理波动。当你占有了，理所当然地停止了追求，四顾茫然，乏味油然而生。当你失去了，或者被失去了，不甘、悲伤和愤怒便占据整个心灵。人只有在追求的游戏中才是好奇的、生动以及罗曼蒂克的。
但如果在青春中就参透了一切，你便已不在青春中。当你不再追求，不再爱，你的人生便不值得过了。上帝就这样设计了你我。所以下一次我们还要追求，还要爱，还要挣扎，在这样的游戏里过一生。
我们重又回到了恋爱关系中，并没有因为周红的那些话而不再来往。事实上那天晚上她抱住我，我便情不自禁吻了她。抱住她的感觉，真好。我发现过了这次风波后，我们自然而然考虑起长久在一起生活的事情，开始购买一些为将来共同生活准备的东西，例如，一大一小一对手表和一辆自行车。
但我们和姚以及田芬芬再也不在一起吃午饭了。我有些伤心，似乎小时候最爱的一件玩具，突然被抢走，并砸碎了。
最后编辑: 2021-01-25
但至少，一旦得到了便是全部，这个险，值得冒。很显然，周红输不起，因为用情太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