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个妖一点的。
坂口安吾,日本无赖派文学大师,和太宰治、石川淳齐名。1946年,他先以文艺评论《堕落论》强调为了活下去,必须堕落,后更创作出有日本一战后文学样板之誉的《白痴》,一时风行日本,受到万众瞩目。坂口安吾的小说常常揭露人类的堕落、放荡,挖掘人性的幽暗,反抗既定现实。有着颓废而又浪漫的输家哲学之美。《盛开的樱花林下》(日语:桜の森の満开の下)是他在1947年(昭和22年)所发表的一篇短篇小说。
盛开的樱花林下
每到樱花盛开的时节,人们似乎就会提着美酒,嚼着团子,漫步于花下,满口“良辰美景”、“春日浪漫”,兴高采烈地游玩。但这一切其实都只是瞎扯罢了。为何说是瞎扯呢?那是因为人们聚集于樱花之下,喝得酩酊烂醉、呕吐喧闹这类的事始自江户时代,更久之前人们只会觉得樱花之下是颇为可怕的地方,并没有任何人会认为那是绝景。近来只要一提到樱花之下,人们就会想到众人齐聚、饮酒作乐、喧哗热闹的景象,但若是将人从樱花之下除去,便会化为一幅可怕的景色。能剧之中也有一出曲目,讲述某位母亲因孩子遭人贩子拐走,四处找寻不见而发疯癫狂来到盛开的樱花林下,在放眼望去一片樱花海洋的阴影深处,描绘着孩子的幻象,最终发狂而死,被埋到了花瓣之下(此处乃小生添足之笔)。若是樱花树下不见人影,便只会令人徒增恐惧之感。
以前,路人前往铃鹿崖时必须从樱花林下穿过。若是花朵未绽放还好,一到花开时节,路人便会在花海下变得不太对劲,一心只想着要尽快从花下逃走,朝着远处的树木狂奔而去。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还好,若问缘由,那就是一溜烟从花下跑到其他树下后,也就能够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了。但若是两人同行的话,那可就糟了。因为各人脚程有快有慢,其中之一必会落后,即便从身后拼命叫“等等”,前者也会因为害怕丢下朋友独自向前狂奔。因此,通过铃鹿崖的樱花林之后,之前两人融洽的关系便会破裂,变得再也不相信彼此的友情。此后路人也就不愿再从樱花林下通过,宁愿绕路走其他山道。没过多久,樱花林便从街道上偏离,再不见任何路人,成了一片寂静的山野。
许多年后,一名山贼住进了这座山里。这山贼生性残暴,常出没于街道,剥人衣物,害人性命,从不手下留情。即便是这样的人,来到樱花林下也会感到惧怕,变得有些精神失常。后来那山贼就特别讨厌樱花,整天在心里默念,说这东西最可怕、最讨厌。明明没风,但一到花下就会觉得风声呜呜,可其实周围既没有一丝风,也没有半点响动,就只有他自己的身影和足音,被包裹在静悄悄的冰冷静寂的风中。花瓣簌簌飘落的景象,让人忍不住萌生出魂飞魄散、生命衰微之感。如此这般景象,人们会想要闭眼尖叫、仓皇逃走,但若当真闭上眼睛,又难保不会撞上樱花树,所以更不能闭眼而跑。这就让人更加心存恐惧而失神癫狂。
但那山贼偏生胆大妄为,不知悔改。尽管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但转念又想不如明年再慢慢推敲,今年实在没心思琢磨个中缘由,等到明年花开之后,再来好好思考一番好了。年复一年,转眼便过去了十年,而今年也想着明年再说,恍惚间又过了一年。
这样一年又一年,山贼的一房老婆也变成了七房。之后他又在街上掳来了第八房老婆,连同女子丈夫的衣物,并杀害了其丈夫。
自从杀害女子丈夫之时起,山贼便觉得有些奇怪,感觉情形与往常有些不大一样。虽然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但心里总觉得有些怪异,而他又不是个会整天把心思纠结于同一件事物的人,所以就没有太在意此事。
刚开始时,山贼倒也没有杀害那男子的打算,只想着把对方全身衣物剥下,再一脚踹他滚蛋。可是那女人却生得如此漂亮标致,所以山贼便临时起意,一刀砍死了那男的。这事不光山贼自己未曾想到,回头一看,那女子也是怔怔地望着他,仿佛她也未曾想到一般。山贼对女子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老婆了。”女子点点头,山贼伸手拽起那女子,女子却说她已被吓得脚软,走不动路,让山贼背她。山贼满口答应,轻轻将女子背上。行至一处陡峭山坡,山贼说此处地势太险,让她下地自己走,女子却依旧牢牢地趴在山贼背上,连嚷不要,不肯下地。
……
来到家门口时,他已经眼冒金星,耳中嗡鸣,连嘶哑着出声的气力都没有了。家里的七个老婆出来迎接,山贼弯下僵硬如石的身体,放下背上的女子,只觉得精疲力竭。
眼前这女子的美貌不禁让七个老婆动容,而女子也为七个老婆的污秽不堪感到震惊。七个老婆里,倒也不乏昔日貌美如花之人,但如今却已是面目全非。女子心中惧怕,缩到山贼的身后。
“这些个山野村姑,都是些什么人啊?”
“她们都是俺以前的老婆。”
山贼有些为难,但能想出“以前”这么两个字加上去,作为即兴回答已经算是不错了。然而女子依旧不依不饶。
“哦?她们就是你的老婆啊。”
“这个嘛,那是因为俺之前还不知道,人世间还有长得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
“你把那女人给我杀了。”女子指着七房老婆里脸蛋生得最俏的一个叫道。
“又何必非杀不可呢?你把她当成婢女不就行了?”
“你杀了我丈夫,却又不愿杀自己的老婆吗?你这样,还想娶我做老婆?”
山贼缄口不语,沉吟了半晌。之后他突然一跃而起,一刀砍倒了女子所指的那房老婆。但还不等他喘过气来,女子又喊道:
“这女的,现在我要你杀这女的。”
山贼有些犹豫,但立刻便晃悠着走到另一个老婆面前,挥动手里的大砍刀,朝着老婆的脖颈砍下。人头在地上滚动未止,女子手又指向下一个老婆,清脆如铃、晶莹剔透的动听嗓音再次响起。
“接下来是她。”
被女子指中的那名老婆两手覆面,惊恐尖叫。叫声未落,大砍刀的刀锋已从空中呼啸划过,余下的女子慌忙站起身来四下逃窜。
“一个都不许放过。草丛里躲着一个,还有一个往山上逃了。”
山贼挥舞着血刀,在山林中四处狂奔。只有一个女子被吓瘫了手脚,没来得及逃窜。那女的在七个老婆中长相最丑,而且还是个瘸子,山贼把那些逃走的老婆全都杀掉之后,又向着她举起了砍刀,这时女子说:
“这女的就不必杀了,我留她做婢女。”
“反正顺手,干脆一并杀掉得了。”
“笨蛋,我说了,不许你杀她。”
“是吗?那好。”
山贼抛下手中的血刀,一屁股坐在地上。疲累的感觉涌了上来,他只觉得眼前发晕,屁股仿佛长到土里一般,沉重无比。忽然间,他感到一阵静寂,恐惧感骤然涌上心头。扭头一看,只见女子风情万种地俏立在旁。山贼仿佛噩梦初醒,目光与心神全都被女子的美貌所吸引,再也无法动弹,却又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那是种怎样的不安?为何会不安?有什么可不安的?这一切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女子实在太美了,他的心魄灵魂仿佛都已经被她勾走,心中的不安也让他无比在意。
这一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是何时?又是在何地?他在心中不停地思索。啊,对了,是那个时候。回想起来后,就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是在那片盛开的樱花林下,就是他从花下走过时那种相似的感觉。究竟是哪里,是什么像,还有怎么个像法儿,他全都一概不知,但的确有那么几分相似。他总是只明白那么一点点,之后的事即便不明白,他也不会在意。
山里的漫漫冬日已经结束,虽然山尖和谷底的树荫上还残留着点点积雪,但花开时节即将到来,空气中充满了春日的气息。
山贼心想,待今年樱花盛开之时,从花下走过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如就一狠心,走进那片花海里去,但他越走心里越觉得发毛,前后左右,就只剩下头顶上那片花海。走进林子中央,便会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极度恐惧,让人无法忍受。今年就到那片花朵盛开的林子中央去,静静地一动不动,不,干脆就在地上坐下好了。山贼忽想,到时候,不如把这女的也带去吧。他瞥了一眼女子的脸,只觉得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连忙把目光挪到一旁。不知为何,一种若让这女人知道自己内心所想之事就会大事不妙的想法,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里。
女人非常任性自私,不论再怎样精心烹制的菜肴,她都能找得出碴儿来。男子整日游走于山林之间,猎捕飞禽野鹿,有时还会打些山猪灰熊回来。跛脚女也忙碌于林中,寻找树芥草根。然而女人却从未表示过丝毫满足之意。
“每天就让我吃这些个玩意儿吗?”
“俺这已经是竭尽所能了。你到这里来之前,俺们得每隔十天左右,才能吃上一顿这样的东西。”
“你是山野莽夫,或许吃这些东西也觉得没什么,但我却难以下咽。这样的深山老林里,整晚就只能听到猫头鹰的叫声,那么至少在饮食方面总该不逊于都城才说得过去吧?都城之风又如何呢?被都城之风宠坏的我,心中的悲切感觉,你又岂会明白?你从我身上夺去了都城之风,却只给了我乌鸦和猫头鹰的鸣叫声。难道你不觉得这实在是太过丢人,太过残酷了吗?”
男子完全无法理解女子的这番抱怨之辞。因为他根本就不明白,都城之风究竟所谓何物,甚至连猜都猜不到。他也弄不明白,过着如此幸福的生活,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面对女子的抱怨,他只觉得无比困惑,却又不知所措,焦急苦恼。
……
男子决心到都城去一趟。他打算在不到三天三夜里,用都城所有的梳笄簪衣镜红,堆满女子周身。没有任何可在意的,唯一让他在意的,却是一件与都城没有丝毫干系的东西。
就是那片樱花林。
两三天后,树林中将开满樱花。他下定决心,今年一定要去。一定要一动不动地在那片盛开的花丛下静坐。每天,他都会偷偷地到樱花林去,估算着花蕾将在何时绽放。他对急着出发的女人说,再过三天时间。
“你莫非还得收拾准备不成?”女人皱起眉头,“别让我着急了。都城已经在呼唤我了。”
“俺有个约定。”
“你吗?这深山老林里,你和谁有约啊?”
“不和谁,但俺的确有个约定。”
“这可真是稀罕事呢。又没人,你和谁有约啊?”
男子的谎话再也撒不下去了。
“樱花马上就要开了。”
“你和樱花有约吗?”
“樱花开了,俺必须去看看才行。”
“什么意思?”
“俺必须去樱花林下看看。”
“我说了,你为啥非要去看看不可呢?”
“因为花开了。”
“花开了又怎样?”
“花下冷风呼啸。”
“花下?”
“花下无尽无涯。”
“花下?”
男子再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
“那你把我也带到那花下去吧。”
“这可不成。”男子决绝地说道,“俺必须得一个人去。”
女子苦笑。
男子第一次看到了何谓苦笑。之前他从不知道,原来人世间还有这样一种令人困扰的笑容。而他却没有因此而觉得“困扰”,只觉得这笑容让人恶心,哪怕再锋利的刀也无法斩断。其证据就是,这苦笑仿佛在他脑中捺了章、烙了印一样——它就像刀刃,每次回想起来,都让他觉得脑海里一阵刺痛,偏偏那疼痛又无法挥去。
到了第三天。
他悄悄地出了门。樱花林中花朵盛开,踏入林中,他回想起女子苦笑的模样。那苦笑化作了一柄之前从未有过的利刃,刺割着他的脑海。光是这一点,就足以令他手足无措。花下,冷风从无边的四周猛然涌起。他的身体立刻笼罩在那阵风中,变得透明。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过,林子里顿时充满风声,只有他的声音还在呐喊。他狂奔起来。这是何等的空虚?他哭泣、祈祷、挣扎,一心只想要逃离这里。而当他发现自己逃离了那片花海之后,隐隐然竟有种如梦初醒之感。唯一与梦境不同的,就是他那沉重的呼吸和身上感受到的苦痛。
男子、女人和跛脚女在都城中住了下来。
每天夜里,男子都会潜入到女子指示的宅邸。虽然他从宅邸窃走了衣物、宝石和首饰,但这些东西却不能满足女人的渴求。女人最想要的东西,是那户人家的人头。
他们的家中,已经堆放了几十户人家的人头。屋里的四面用屏风隔开,堆着人头,还有些人头被吊挂着。人头的数量实在太多,男子早已辨不清哪个是哪个,女子却一一记得。即便那些人头毛发脱落,肌肉腐烂,化作白骨,她仍清楚记得哪个人头是谁。若是男子或跛脚女把人头放错了位置,女子便会大光其火,喋喋不休地讲述这是哪户人家,而那又是谁的家人。
女子每天都拿人头来玩。比如人头带着家仆出门散步,一户人头到另一户人头家去玩。人头与人头坠入爱河。女人头甩了男人头,又或是男人头抛弃了女人头,女人头整日以泪洗面。
千金小姐的人头让大纳言的人头给骗了。大纳言的人头在一个暗无月光的夜晚,装扮成小姐人头所爱的人头,偷偷潜入,与小姐人头订下了山盟海誓。订下盟誓之后,小姐人头这才察觉情况不对。小姐人头无法,对大纳言人头怀恨在心,整日为自己的悲哀而哭泣不已,最后出家为尼。大纳言的人头追到尼庵之中,强暴了已经做了尼姑的小姐人头。小姐人头想要寻死,结果却听信了大纳言人头的甜言蜜语,逃离尼庵,跑到山村里蓄发还俗,做了大纳言人头的姬妾。小姐人头和大纳言人头都已毛发脱落,皮肉腐臭,蛆虫横爬,露出了森森白骨。两个人头把酒合欢,坠入爱河。齿骨之间相互咬合,嘎吱作响,腐臭的肌肉黏附在骨头上,鼻子塌陷,眼珠耷落。
每次看到两个人头的面部塌陷,女人便会大喜,一边高声尖笑,一边喃喃低语。
“来,把脸蛋给吃了吧。啊,真好吃。把小姐的喉咙也吃掉。嗯,再把眼球也咬住吸干。嗯,味道真不错。真是诱人啊,我说,你可得多嚼嚼哦。”
女子咯咯直笑,笑声清澈,就仿佛敲击出的轻薄陶瓷之声,悦耳动听。
……
男子讨厌都城。一旦习惯了都城的新鲜劲儿后,就只剩下不适应的感觉。在都城,他模仿众人穿着水干,却把小腿露在外边,四处游走。白天的时候,就连腰上插把刀也不行。不光得到集市上去购物,在有小二的酒馆里喝酒也得给钱。集市上的商人欺负他,酒馆的小二也笑话他,甚至就连挑菜卖的村姑和小孩也欺负他。在都城,贵族们乘着牛车从道路中央穿过。身穿水干,赤裸双脚的家仆则喝得满面通红,耀武扬威地满街闲晃。不管是在集市、路边还是在寺庙的庭院中,他都会被人叱作蠢货、白痴或傻子。而如今,他已经变得不会再为这么点事儿而生气了。
最让男子感到苦恼的,还是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生活。他时常会觉得人类实在是枯燥乏味,感到他们很烦。他只觉得自己是一条走在前边的大狗,刚一提脚,身后的小狗就开始乱吠起来。他讨厌哀求,讨厌嫉妒,讨厌闹脾气,讨厌想事情。他时常会想,山里的野兽、树木、河流、飞鸟,就不会令人如此心烦。
……
他感觉自己有些明白女人的感受了。钟楼里,一个和尚发狂似的撞着钟。他觉得实在是太傻,不知都会干出些啥事来。他心想,若要和这些家伙面对面地生活下去,或许自己也会选择把这些家伙弄成人头再和他们一起生活的。
然而女子的欲望却是无止无尽,他对此也感到枯燥乏味。说起来,女人的欲望就仿佛是从空中直线飞过的鸟儿一般,永无止境,从不休憩,就那样直线飞行着。那只鸟从不会感觉到疲累而停下歇息,它轻快地从风中划过,惬意地飞翔。
但他只是只寻常的鸟,在树枝之间来回跃动,偶尔也会飞越山谷,却已是极限,就如同停在枝头上打盹的猫头鹰。他身手灵活,动作敏捷,迅速的动作之中透着活力。但他的心,却仿佛是一只肥胖笨拙的鸟。那样笔直地无尽飞翔,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
男子从山顶上远眺着都城。一只鸟从天空中笔直飞过。天空由白昼变成黑夜,又由黑夜变为白昼,忽明忽暗,永无止境地反复交替。尽头处不见任何东西,唯有永恒交替的阴暗,男子无法从事实上理解那种无限。一天之后,两天之后,两天之后的之后,明暗的交替将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仿佛即将爆裂,并非出于思考的疲累,而是出于思考的痛苦。
回到家里,女人依然像往常那样,沉溺于玩耍人头之中。看到他的身影,女人仿佛早已恭候多时般地说道:
“今夜去把白拍子的人头带回来。那白拍子的人头可是很美的哦。我会让它起舞,同时,我自己也会给你唱些时兴的小曲。”
男子回想起方才在山顶上看到的那种明暗交叠,这间屋子应该就是那种永无止境、明暗不停交叠的天空,但是又无法回忆起来。而女人也并非小鸟,永远都是往日那个美貌如花的女人。
可是,他回答道:“俺不去。”
女人一惊,随后又笑了起来。
“哎呀呀,你也会害怕?原来你也不过是个脓包蛋。”
“俺可不是脓包蛋。”
“不是脓包蛋是什么?”
“总这样没完没了,俺只是感觉有些厌倦罢了。”
“这话可真是说得够奇怪的。凡事都是没有止境的。人每天都得吃饭,这事也是永无止境的吧?人每天都得睡觉,这也是永无止境的吧?”
“那是两码子事儿。”
“怎么会是两码子事儿?”
男子不知自己该怎样回答,但他就是觉得有所不同。为了逃避这种难以言表的痛苦,他走出门外。
“记得把白拍子的人头带回来。”
女子在身后叫道。但他没有回答。
他为何会觉得不同,究竟又是哪里不同,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夜幕渐渐降临,他再次爬到山上,天空已经看不清了。
他回过神来,感觉天空似已沉沉压到身上。整个天空都下坠了,就如同有人紧紧扼住了他的脖子一样,无比痛苦。
——把女人杀掉。
若把女人杀掉的话,就能制止天空不停地明暗更迭,之后天空便会落下,而他也能够松口气了。但是,他的心里开了个孔,飞鸟的身影从他胸口飞离,不见一点痕迹。
那女的就是俺吗?而那只在天空中无限笔直飞翔的鸟就是俺自己吗?他有些怀疑。杀了女人,是否就会杀了自己?俺究竟都在想些啥?为何非要让天空落下不可?这一点也变得不再明了。一切的想念都是那样难以捉摸。而当想念退去之后,剩下的就只有苦痛。夜晚已然远去。他失去了回到那个有着女人家里的勇气,几天来一直在山中徘徊。
一天清晨,当他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樱花之下。樱花树只有一棵,樱花盛开满树。他一惊跳起,却并非为了逃走。因为周围就只有一棵樱花树。他回想起了铃鹿崖里的那片樱花林,如今那山里也必定开满了樱花。他沉浸在怀念感伤之中,物我两忘。回山里去吧,回到山里去。怎么会忘记了这种单纯的事呢?而自己又怎会整天想着把天给弄下来?他仿佛噩梦初醒,同时又感到一种内心的救赎。之前他完全丧失了这样的知觉,此刻,他只觉得山中的早春气息直逼而来,如此冷彻而清新。
男子回到了家里。
女人大喜出迎。
“你都上哪儿去了?是我不好,硬逼你去,让你受委屈了。可是等你离开了我身边,我才感觉到寂寞。”
之前女人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男人感到一阵心痛,女人的话语几乎打消了他所下的那番决心,然而他心意已决。
“俺要回山里去了。”
……
“如果你要回山里去的话,那我就跟着你回山里去。离开你的话,我就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女人满含泪水,把脸埋在男人的胸前,眼泪直流,温热的泪水浸湿了男人的前襟。
没有了男人,女人的确再活不下去。新的人头就是女人的生命。而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任何人会给女人带人头回来。他就是女人身体的一部分,女人是绝不会放手的。女人坚信,当男人心中充满乡愁之时,必定会再次带她回到都城来的。
“你在山里能生活下去吗?”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不管哪里我都能生活下去。”
“山里可没有你想要的人头哦。”
“如果让我在你和人头之间选择其一,我宁可放弃人头。”
男人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女人的话令他大喜过望,难以相信。之前他甚至就连做梦也不曾如此奢望过。
他的心中充满了新的希望。它的到来是如此的突兀与蛮横,之前的种种苦恼,全都消逝在了伸手难及的彼岸。他彻底忘记了这是个直到昨天也从未对自己如此温柔过的女人,脑子里就只剩下了此刻与明天。
留下跛脚女,两人立刻便起程出发了。临走之时,女人悄悄地对跛脚女说,他们过不多久就会回来,让跛脚女等着他们。
……
男人走进了那片盛开的花海之下。周边渐渐变得凄冷寂静起来。女人的手突然变得冰凉,他的心中蓦地滑过一丝不安。转瞬间,他已经明白了过来,女人其实是个恶魔。一阵冷风从花海的四面猛然涌来。
那个紧紧趴在男人背上的,是个全身发紫、脸庞硕大的老太婆。血盆大嘴一直咧到耳根,弯卷的头发一片绿色。男人拼命狂奔,想要把她从背上甩下来。恶魔手上使劲,紧紧地掐住了他的喉咙。他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发疯似的拼命去掰那只鬼手。脖颈从那鬼手挣开后,他一躬背,把恶魔狠狠地摔到地上。他向恶魔扑去,扭住不放,掐住了恶魔的脖颈。等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两手紧紧掐着女人的脖子,而女人早已气绝身亡。
眼前变得一片朦胧,他试着睁大眼睛,可视觉依旧没有恢复(依旧朦朦胧胧)。因为眼前的尸体,与之前的那个女人并没有半点的区别。
他的呼吸戛然而止,力气、思念,所有的一切全都同时停滞了下来。女人的尸体上,已经飘落了几片樱花的花瓣。他抱起女人拼命摇晃,不停呼唤,紧抱胸前,但这一切全都只是徒劳,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自从他住进这座山里起,直到今天,他都从来没有哭过。而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背上已经积起了一层白色的花瓣。
那地方恰处在樱花林的正中央,四面一片花海,目之所及并无他物。平日的那种恐惧与不安已然消失,也再感觉不到花海尽头吹来的阵阵冷风。只有花瓣独自轻轻飘落。他第一次在盛开的樱花林下坐了下来,他想就这样永远坐下去。因为他已经再无一处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盛开的樱花林下的秘密,至今无人知晓。或许,那便是所谓的“孤独”。男子变得再不害怕孤独,因为他自己已经成了孤独本身。
他环顾四周。头顶上是一片花海,无尽的空虚悄悄充斥在花海下面。
花瓣轻轻飘落。
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秘密。
良久,他感觉到心中涌起一阵温热的感觉。那是他心里的一丝哀伤,包裹在花与空虚的冰冷之中,那股不断膨胀开来的温热感,一点点变得分明起来。
他想要掸去女人脸颊上的花瓣,而就在手即将触到女人脸颊之际,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的手中,就只是一堆积起的花瓣——女人的身影消逝了,唯余下无数花瓣。而他那只想要拨开花瓣的手,也已在他探出身去时消失不见,只留下点点花瓣和冰冷的空虚,四溢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