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老头子?我怎么觉着那么别扭!这么拿着劲,大拇指一挑,还真让人不习惯。
高干子女,尤其老红军老领导的孩子,一般都有一个毛病,有点不拘小节,大大咧咧,而且说话跟别人不一样,用词有一套自己的小圈子里的规范。
你比方讲,管父亲叫老头子,我爹,我们家老爷子,他有这个习惯。有时候故意说一些农村的土话。夫人,爱人,他不这么说,他说我媳妇!他有一套自己的待人接物的习惯。但是那玩意得有个度,看跟什么人互相交往。你跟邻居发小,你爹,你们老头子,你们老爷子,这都无所谓,跟陌生人,外人,还就没那么说的,一般说得比较正规,我父亲,我母亲,没有说我爹,我娘。很少那么说话。
我看着那像片,总觉得有点不对劲。55年授衔的时候发了这么一套礼服。三个勋章。红军时期,抗日和解放战争各一个勋章,那都没错。少将军衔这也没错。可是这老者有点太老了。我这事,是十四五年前的了,55年的少将确实得七八十岁了。可55年的时候,他们没七八十岁。55年的授衔时年纪最大的少将六十三岁,但绝大多数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林彪元帅那年48岁,肖华上将才39岁。
我坐在李总面前的时候,如果这位老人还健在,他应该是白发苍苍的老者模样。但不可能现在这岁数了,又把那礼服从箱子里翻出来,穿在身上再照张相去。经过这么些运动,你保留了没保留那套礼服?就算保留了,你穿上照相,也不能是黑白的,不能那么模糊像翻拍放大的一样,对吧。但咱心里就这么一想,不敢乱讲,老话,客大欺店,店大欺客,这么大一殿堂,咱这客人敢挑毛病?低头还来不及,您说是不是?
李总看了我一眼:“张总,”带着浓浓的安徽口音:“你们老爷子,原来在哪个部门混差事?”
这话听着还是那么别扭?“你们老爷子哪个部门混差”,听着好像很随和,可是给人感觉就是不舒服。
我只好站起来。
“别别,没事,坐。”
我说:“李总,跟您汇报一下,我父亲五六年从志愿军调到总后,受命组建解放军公路总局,以后又调到总后营房部干,大概就这么个情况。”
“哦,我知道。“
然后我觉得没话可说了。但我怕冷场,我就又说:“李总,听您这口音。您好像是安徽人。“
“不不,我河南人,河南新县的。“
我一愣,为什么?有这么个情况。 四方面军发祥地是鄂豫皖三省交界的地方。那地方相对比较贫困,别人的说法,穷山恶水出刁民,咱们的说法呢,艰苦的地方就能够磨练革命的意志,越穷越要革命,越要造反。红四方面军很多老领导都是那里的人,但有个不成文的规律,什么规律呢?河南南部湖北北部,新县,红安,麻城等地方先有了一个暴动,拉起了红军。安徽的金寨,形势发展得稍晚一点,也晚不了很多,但不是暴动的中心。所以55年授衔时,新县、麻城,红安这几个县的老红军,以中将上将为多,安徽金寨地区的以中将少将为多。所以可能我说他是安徽的,他就不爱听了。
”老爷子,河南新县的!”
还有谁是新县的?许世友将军就是新县的,是不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拿话一点,我就明白什么意思,咱就不敢再往下说了。咱们就得说点别的。
正好这时张中阳说,李总,昨晚上那演出,您看了没有?
咱们当时有一个文艺团体,叫将军后代合唱团,现在也还在。开国将军的儿女们,继承革命遗志,大唱革命歌曲,激励革命斗志,反应很好,到处演出。
昨天晚上我跟我媳妇去看了看。著名歌唱家程志的父亲程启文将军也是一晚鄂豫皖的老同志,所以他就特别亲,上台跟大家同演,因为有程志,气氛非常好。
说起将军后代合唱团,李总就像如数家珍,而且提到人从来不说名字。比如讲到领诵的樊小翔,樊志祥将军的儿子,刚巧是我高中同班同学。李总一提到他,就说,嗨,他妈闪翔子!你看这亲切的,好像比我还熟。
再说起这合唱团其他人,张姓的,李姓的,王姓的,他从来不说人名字,只说谁谁家那张老三,王老四,刘老二。我就一愣,犹犹豫豫问了一句:“李总,不好意思,您老高寿?”
刚才说到的张老三王老四的,好多我一个高中同学,还有的比我还大,他就这么顺嘴就出来了。
他看了我一眼什么,说:“他妈什么高寿不高寿的,我属马,54年的。”
54年长得可有点老气,我以为他跟我差不多。
然后又聊起鄂豫皖根据地的事情,他也是如数家珍,滔滔不绝。还为鄂豫皖的老将军们打抱不平:“真tmd不公平。马打江山驴坐垫,天下都是我们鄂豫皖打下来的。我们四方面军与一方面军会合的时候,我们8万人,一方面军才多少人?还不到一万人!打天下都得指着我们,坐江山了,他妈当官就没我们事了。”
我听他侃着,陪脸笑着。
“现在卫戍区的潘副司令,他就是当年红二五的红小鬼,到现在才给个副司令,真他妈......”
我正好知道这个潘副司令,所以就把他当年没能当上将军的原因说了一下。聊天侃大山嘛,对吧。
李俊峰拿眼打亮了我一下,问:“你跟他们认识?”
我说:“潘副司令咱不敢说认识。潘副司令有个儿子叫潘进进,人称潘四爷,潘老四,那是我们一兄弟。”
“你跟他熟吗?”
“还行。”
“他媳妇是谁?”
我说他媳妇姓常,叫常雅迪。
“是央视那个吗?”
“没错。央视人事处处长。”
“你真跟他们熟?”
我说还可以,我觉得还挺熟。
“行。”这李俊峰突然站起来了:“不好意思。上厕所去。”站起来就往外走,然后一回头顺手把电话揣兜里就出去了。
出去了以后,我和张中阳互相看了一眼。这时我又一激灵。我觉得这人说话有口音,这可以理解,是不是?但54年,解放以后出生的,55年就授衔了,他父亲是个将军,老红军,那么职务就不会太低,不会弄个县武装部政委,是不是?最低也得师地级的单位里待着,是吧?那么上学的地方也应该是师地级这么一个相应的地方,一般都用普通话教学。除非你不是54年,你是44年生人,或者你早一点生的,老家长大的。当然有的单位所在地很荒僻,像戈壁滩上的原子能试验基地,或者是在荒野上的单位,级别挺高,领导就是个将军,他们家就可能在那。但这种情况,孩子十有八九都要送到北京八一等等学校住校去。
还有一些在各地方长大的将军的孩子,比如说在上海上学长大,一部分也能说上海话。但他有可以自由切换的语言能力,说普通话时,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不会带有很浓重的本地口音。
我总感觉好像哪儿有点不大对茬儿。
这么会儿功夫,李俊峰进来了,一边走一边说:“哎哟不好意思,二位二位。昨晚上赵大军,吴川,几人拉着我,妈的,海鲜多了,我肚子有点不太舒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坐坐坐,咱们聊到哪儿来着?”
正好这功夫,门外有人敲门。
“谁?进来。”
推门进来一人,我拿眼一打,一看就是一个东北的款爷。东北人穿着打扮举止言谈好像都比较夸张一些,动作都大一点。
李俊峰没动弹,扬了扬脖:“来啦?”眼冲着我跟张行长:“给你俩介绍一下,这位是阚总。”
我说:“是不是三国演义里阚泽的阚?”
李俊峰说:“哟,张总你懂得还不少。你知道他爷爷是谁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听阚总的口音像是东北的。我知道东北有一位姓阚的名人,张大帅手下有一员猛将阚朝玺将军,敢问是您家人吗?”
这阚总一乐:“那是我爷爷。”
我说:“那著名的电视主节目主持人阚君丽?”
“那是我妹妹。”
我说:“阚总,我说话有点损,我真不信。你看你妹妹长多漂亮,你们可不是亲兄妹。”
“呵,一爹一妈,亲的。”
我说你可有点长拧歪了。
大家哈哈一笑。这时就听阚总说:“这二位是?”
李俊峰没动,只拿嘴往张仲阳那里努了一下:“这位是张行长张中阳,他们家老爷子,二机部张部长。”又拿嘴往我这一撇:“这张总,他爹更了不得。他们俩还是亲戚,要不怎么都到我这来了。”
又介绍了一下坎总,阚志勇。阚志勇拿出两张名片,张仲阳和他换了一张名片,到我这里,我说对不起,我没有名片。
这时候李俊峰瞅了阚志勇一眼,说:“有几个像你一样的,老总还亲自带着名片,在张总这,这都是秘书干的活,下回学着点,一点老总的样子都没有。对了,阚志勇,今儿中午都这点了,你表现一下呗。”
阚志勇一听,说:“嗳,李总,那还用说,没得说,没得说,兄弟应该的。这么着,我出去安排一下。我打个电话,咱们远了别去,旁边首都宾馆,里头的日本料理相当不错。 老板刘文顺太郎,我们的关系都挺熟的,刘文顺太郎是战争遗孤,祖上都是开拓团的,所以跟咱们都很熟悉,就到他那好不好?”
临走时又瞟了我一眼:“让张总意外惊喜惊喜,给你介绍几个真正的东北大妞。”
我说你开什么玩笑,我都这把年纪了。
张总,人老心不老,刚才你一提我妹妹,眼睛都冒光了,你待会让你看看比我妹妹更漂亮的。然后一笑出去了。以后
首都宾馆跟紫金宾馆挨着,我们走着就过去了。以前我朋友在那里头请过两次客,我陪着也在那里,多少算是去过。到了日本料理一打听,说是阚总定的房间没有,倒是有一个沙总定的房间,是最大那间儿。我问是不是东北口音的,她说对。
错不了,就进去了。日本料理,进门先脱鞋,我他妈真的有点不好意思,那袜子后脚有个洞。本来想换双袜子的,又一想换什么袜子,又不脱鞋,没想到真得脱鞋了。又不能光着脚丫子,就只好把那脚盘到腿底下,盘腿坐着。
一会儿呼呼啦人就都上来了。
上来以后,阚总介绍几位美女,为首的大概有三十七八岁,浑身洋溢着一种成熟女性的魅力。阚总给我介绍道:“这是66集团的董事长,沙小卫。这位是张总。”
就听这位美女燕语莺声,一张嘴,张总,请您多关照。
我说:“沙总,你也东北的。”
“是。我是吉林的。”
“咱俩还真正是老乡。我小时候上幼儿园,志愿军工程兵留守处那幼儿园就在吉林市。”
我说我记得好像叫阳明街还是什么街,江边有一个教堂。
这沙总眼一亮:“离我们家不远,咱还真是老乡了。”
这韩总又往下介绍,这叫丁红,黑龙江歌剧院的一个独唱演员。这关丽丹,哈尔滨话剧团的。 姚晓波,黑龙江电视台的主持人姚小波。再往下,黑龙江歌剧舞剧院的舞蹈演员侯海燕。这下真是掉到美人窝里去了。
阚总说:“来来,都坐下,今天请你们来,知道不知道,让你们好好陪陪张总。我跟你们说,上次丁红不是说了吗?他有个叔叔叫丁友友,在央视负责,他调央视的手续基本上差不多了。这不卡就卡在人事处长常雅迪那了。这张总,是常雅迪的大哥,怎么个大哥呢?常处长的丈夫,是张总的表弟,这还有外人?你们那点事!赶紧的赶紧的,敬张总两口酒,说办就给你们办了。
我一听,我的妈呀,我是认识常雅迪,但人家给我办这事吗?
可人都有个虚荣心,一帮美女过来了,张总,你可得多帮忙啊,我敬你一口酒。我也实在是没辙了,就装大尾巴狼呗。我说,小丁,你这怎么回事?
小丁说,我这不用管了,我叔叔丁有有,央视负责的,我们这都办好了,这几个都是我小姐们。这个小关,她们家是皇亲,应该从统战部角度照顾他,安排她回北京,他的父亲叫关永兴,他们家是旗人,他不姓关,他应该姓瓜尔佳,他的太爷是瓜尔佳荣禄。荣禄的女儿不就是溥仪皇帝的母亲吗?所以他们家是皇亲,那些年溥仪满洲国的时候,家里人跟着到了东北,现在想回北京,统战部批了,属于特殊照顾,现在常处长签个字就能回来,所以就想请张总帮帮忙。
这关丽丹在一旁娇声说:“张总您喝一个,我跟您喝一个呗,咱俩喝个交杯酒。”
唉,行了,这会儿大尾巴狼咱得装啊:“没问题,包在你哥哥我身上了。干了!”咣一口就下去了。
再往下,是姚晓波。姚晓波就说了,说我也问题不大,实际再拱拱,常处长也能给签了。我哥......
“你哥哥是哪位?”
“残联的姚小康,那是我亲叔伯哥哥。”
“姚小康是你哥?那由开头这事你就不该找我,让姚小康跟邓朴方说一声,10个人他也进来了,不是吗?”
“我哥说了这事不好麻烦邓朴方,您给办了。好不好啊!”
“行行,来,喝一个。”
我感觉喝得有点头重脚轻,整个人开始往云端里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