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工纪事 之二

麻工最广为传播的故事,是有一次他被抓了起来。

如此老实之人,竟会被抓?当年可没有夜总会洗头房,能让男人犯错误的场所几乎不存在,能是什么原因呢?

原来,麻工单身,但工资非常高,高到什么程度?厂长都没他工资高。按狡兔三窟的原则,他在不同地方的储蓄所存了钱。

麻工有一本保藏得非常好的笔记本,一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封面上是红色隶书体的“工作手册”四个字。扉页上,是毛主席侧面头像,像的外圈,是代表红太阳的向外发散的红色线条和代表云水怒涛的黑色线条。头像下面,最高指示:要斗私批修。魏体,遒劲有力。麻工在这本64开的笔记本上用常人不懂的文字和符号记下了一些东西。

我们单位地处远郊,是农村包围下的工业孤岛,除了被称作四大金刚的几家企业旁边家属区有中国人民银行储蓄所,其他储蓄所就都是各公社镇上的信用社了。这一天麻工到马桥镇存钱,出了信用社,站在脚踏车旁边,打开笔记本记录。这是这么多年来的专业训练所养成的习惯,上课,做笔记,看书,做笔记,开会,做笔记……总之,不做笔记的工程师不是好农民。他的相貌打扮是不同于周围的人的,这在几十年前尤其明显。他脚上的风凉皮鞋是这条街上唯一的一双。他记录着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在他侧后方瞟了一眼,眼睛迅速被本子上的内容吸引。

街对面的白粉墙上,有斗大的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不远处,还写着:“提高警惕,要准备打仗!”以及工农兵粗壮的铁拳捣向屁滚尿流的敌人的图画。此时你应该脑补一下当今朝鲜的革命漫画,对,就是那个调调。

警惕的年轻人发现他在小本子上鬼鬼祟祟写字,而且是天书一样的字,一把抢过去,并将麻工扭住。麻工拼命想夺回自己的笔记本,奈何个子本来不高,平日也没有锻炼体力的习惯,根本不是对手。他越抢,越证明这笔记本的重要,抓他的手就越有劲,他的风凉皮鞋掉了一只,整齐的头发乱了,眼镜也几次落下来,越看越像坏人。

他的周边很快围了很多人,都是到镇上来逛街的贫下中农。这些人跟在哪个年轻人的后面,怀着兴奋的、不虚此行的心情,一起走向不远处的派出所。

派出所警察也看不懂这笔记本,问麻工,麻工只肯回答自己来自什么单位,不肯讲本子上记录了什么。

派出所长不敢对麻工怎样。一来,他知道这家单位的分量,公社派出所,级别就不能与单位保卫处相比。他记得这单位文革以前的历任领导,最低行政十一级,而本县虽然是直辖市之下的县,书记和县长就没有过了行政十三级的,见了这单位的领导,是要称“首长“的。二来,谁他妈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东西。贫下中农糊涂,他可不能糊涂。

但是,看这人的形迹,联想到连环画上的各种故事,此人很可能是美蒋特务。谁知道呢,说不定这就是传说中的密电码。要真是密电码,吆西,立大功滴干活……

因为觉得干系重大,派出所逐级上报,市局连夜提人,并且组成专案组,借调了外语学院的几个教师,试图破译这其中的秘密。开始的时候,麻工怕钞票不保,坚不吐实,后来被上了手段,熬不住,才说出实情。于是一一核对,果然分厘不差。

其实那本子上面,除了毛主席语录,不过就是英语俄语和数学里常用的阿尔法贝塔等等符号所做的一个备忘录,但那个年代,对绝大多数人,这确实是天书。

麻工后来是被单位保卫处领回来的。他的凤凰全链罩脚踏车放在吉普车后面,链条掉了,哐当哐当的。但一双鞋子还是完整的。掉了的那只后来被找回来了,谁知道鞋里面是不是藏了发报机呢,对吧。

麻工一夜成名,不独本单位,整个工业区都知道了麻工,知道他是有钱人,并且这被抓的故事几经演绎,出现了无数不同的版本。到我这里,版本就是这样的了。但基本事实,不会有大错。因为我是在出差路上听我师傅说的,而我师傅是单位里的老人,说话相当严谨。

曾经的厂长,那时被结合进革委会的首长,碰到麻工,哈哈笑道:““你小子他娘的可出了大名了,市里首长都知道你了。你说你,用英语背个毛主席语录得了,还搞个变天帐。存那么多钱干什么,去,给我买包烟,他娘的,要不是俺,你小子还得关几天。你说,哪里说理去。”

他在里面的时候其实是非常担心的,他出身不好,怕连累到家乡的地主爷娘。他每个月寄钱回去,要联系起来是非常容易的。好在这首长出面保他,事情就没有再延伸开去。

遭此无妄之灾,麻工受了惊吓,好长一段时间更加沉默寡言,独来独往,远离人群,娶媳妇的事情,也就一拖再拖。

《麻工纪事》 前篇 https://forum.iask.ca/threads/891135/
《未完待续》
 
最后编辑: 2020-01-13
楼主好文笔,本大王觉得现在还有不少人怀念那个年代,不是蠢就是坏

本大王就知道,有一位老师,年终学校发了一尊老人家的石膏像,骑自行车带回家去,雪天路滑,摔了一跤,眼镜碎了,石膏也像碎了,当场就让爱国群众扭送派出所,理由是要让老人家粉身碎骨,是现行反革命
谢谢谬赞。那个年代,绝对是荒唐的灾难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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