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入夜,薄雾渐起,海湾内暗流涌动,发出狂躁的低吼,云层爬过山脊,如排山倒海之势逼近这座沉睡的城市。
我再次叹气,身体的重心轻轻向左腿移动,让已麻木的右腿暂时得到喘息。
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她,却迟迟没有出现。
初冬寒夜的狮门大桥,栏杆上已附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风从海面吹来,桥梁间发出低沉的轰鸣。
缚手而立已两个小时了,此时,渐渐感到有些心烦意乱。
没有人能给我答复,就正如没有人知道,此刻吹在脸上的风,是从哪里来的。
空气渐渐变得潮湿,不远处影影绰绰,分不清是人是树。
月色凄迷,仿佛有雾,前面的吊索阴影下,有一个人静静地站着,一身白衣如雪。
看不清这个人,我只不过看见一个比雾更白、比月更白的人影。
但我已知道这个人是谁。
因为忽然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香气,鼻子止不住的发痒,像女孩飘逸的长发不停扫过。
我的瞳孔忽然收缩,肌肉忽然绷紧,喉腔里的气压陡然剧增。
除了她外,天上地下,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给我这种压力。
等到我看清了来者的脸,她的身形就骤然停顿。
宽大的帽檐下面是蕾丝花边的口罩,五彩斑斓眼影鎏光闪烁。
“是你?”我略带疑惑。
“是我。”对方干脆利落。
“来了!”我道。
“来了!”对方道。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我有心试探。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对方连停顿都没有。
“果然是你。”我不再怀疑。
“当然是我!”白衣女道。
“你迟到了,雨美人。”我道。
“公交延迟,天冷打不到车。”白衣女的语气略带怨气。
霓虹映明月,寒光照羽衣,暗夜海面上的威风和煞气,绝不是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
“既然来了,亮剑出招吧。”温哥华的夜晚格外的肃杀。
“我就是剑,剑在我心,何须亮剑?”白衣女冷笑一声。
“难道?”我心中一惊。“小和尚是你什么人?”
“小和尚是谁?”白衣女道。
“据传言,松江寺的小和尚剑术出神入化,独步武林,其剑人合一之术,无人能敌,论坛人称孤独求剑。”
“哼,那种下九流的三脚猫功夫,也能拿的出手?”白衣女的语气明显不屑。“惟有诚心真意,才能达到剑术的巅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剑。”
听口气,对方显然是知道小和尚,但是言语间又对其极其的不屑。
我暗暗舒了一口气,如果真的和小和尚有关联,这事情就棘手了。
“比试前,能否一睹芳容?”我抱拳以对。
“不必。”白衣女道。
“我从不与无名之辈交手。”被别人拒绝的感觉很不爽。
“上一个见过我真容的人现在还在医院的监护室里,你确定要看?”白衣女冷若冰霜,毫无感情。
“如能一睹芳容,在下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油嘴滑舌,你若能胜我,我便依你。”白衣女的话语里有些嗔怒,但是却留有余地。
“好,一言为定。”我心中暗喜。
双方不再说话,话已说尽。
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就是剑。
白衣女缓缓地伸出右手,手如柔荑,送纤指之微好,抬皓腕之缤纷,小指向前微微弯曲,轻轻的在空气中勾动。
被这芊芊玉手所吸引,我感到意识已开始模糊,眼神有些迷离,不由自主的手掌张开,缓缓向前伸去。
突然,一阵冷风吹过,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糟糕,一定是中了对方的魅幻之术。”我心里暗叫不好,离窍的元神重新回到体内,却为时已晚,白衣女的食指和中指分别摆出了剪刀的形状,而我摊开的包袱状手掌,在风中微微的颤抖。
“你输了!”白衣女的口气有些高傲。
高手相争,对方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甚至连每一根肌肉的跳动,也都应该观察得仔仔细细,连一点都不能错过。
这一点上,对手的确是棋高一着。
“哈哈哈哈。”我仰天长笑。
“你,笑什么?”白衣女有些诧异。
“雕虫小技,也能赢我?低头看看你的脚下。” 我不动声色。
此时我的两脚分开,呈平行状站立,白衣女的脚紧并,明显的包袱对锤头之势,这一回合,拳负脚胜,未见输赢。
“狡猾。”白衣女轻哼一声。
“承让,不如我们来试一下猜人头,如何?”话音刚落,我的右手手掌向上翻起,指间早已捏起一枚looney,手腕一抖,黄光闪过,嗖的朝白衣女面门而去。
噗,一声闷哼,显然有人吃了暗亏。
“尼玛,这是什么准头?”草丛里一个黑影捂着半边的脸颊慢慢的走了出来。
“师傅!”我和白衣女脱口而出。
仿佛有雾,却没有雾。明月虽已西沉,雾却还没有升起。
师傅从月光下走过来,眼睛一直在盯着白衣女。
“论坛事,论坛了,毒草之事乃是当今圣上的懿旨,朝廷之事,两位何以为此纠缠不休,刀剑相见?江湖之事,讲究以德服人,冤家宜解不宜结啊!”师傅道。
“这一战,真的势在必行么?” 师傅继续道。
“嗯。” 白衣女道
师傅道:“然后呢?”
白衣女道:“然后没有了。”
师傅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一战无论你是胜是负,都不再管这件事?”
白衣女道:“是。”
师傅忽然笑了一笑,转过身子对着草丛旁的树枝上招了招手,道:“下来吧,他们这一战既然势在必行,两位不远千里而来的人,绝对不会徒劳往返的。 ”
扑通,随着树干的剧烈摇晃,两个黑影先后跳了下来。
“果然是名不虚传,我们哥俩躲在树上,也逃不过师傅的眼睛。”说话的是胖胖的一位大叔。
“嘿嘿,师傅那可是当今的大内高手,瓷器国赫赫有名的捕头。”胖大叔旁边是白净的书生,眼睛上挂着一副金丝眼睛。
“原来是东岛双杰,哈法和说不准啊,久仰二位大名,幸会。”师傅抱拳道。
“幸会,幸会。”两人给师傅还礼。
“东岛距此地几千里之遥,不知两位如何而来?”师傅道。
“我们哥俩驾车日夜兼程,总算没有错过这场决战。”哈法道。
“看来两位也是好事之人。”师傅道。
“此次决战,轰动论坛,无论如何也要来凑凑热闹,为了赶路,我们哥俩在附近的农场劈了两个月的木头,总算是凑够了路上的盘缠。”说不准道。
“此战,看来无可避免。”师傅皱了一下眉头。
这一战是不是值得? 师傅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没有人能回答,没有人能解释,没有人能判断。
这时候,月已淡,淡如星光。
众人已不再言语,因为他们能感受到那种逼人的压力。
“请。”我凝视着那苍白的身影。
“现在不能。”白衣女道。
“不能?”我道。
“不能出手。”白衣女道。
“为什么?”我道。
“因为你的身体在颤抖。”白衣女道。
我默默无语。
“一个人身体颤抖,章法必乱,一个人章法若是乱的,必败无疑。”白衣女道。
“难道你认为我不战就已败了?” 我冷笑道:
“现在你若是败了,非战之罪,如果没猜错,你应当是冻得发抖,有一种冷,叫做忘穿秋裤。”白衣女道。
“所以你现在不愿出手?” 对于温哥华天气的过于自信,匆忙间没穿秋裤,没想到被对手找出破绽。
白衣女没有否认。
“因为你不愿乘人之危?”我道。
白衣女也没有否认。
“可是这一战已势在必行。” 我道。
“我可以等。” 白衣女道。
“等我加条保暖裤?”我有些感激。
白衣女点点头道:“我相信我用不了等多久的。”
我道:“我也不会让你等多久的,在你等的时候,我能不能找一个人谈谈话?”
“说话可以让你暖和?”白衣女道。
“只有跟一个人说话,才可以使我暖和。”我道。
“这个人是谁?白衣女道。
这句话她本不必问的。
我说的当然是师傅,因为我的困难,只有师傅一个人能解决。
“师傅,能否将身上的大鹅借予在下?”我把头转向师傅。
“尼玛,我过年也只不过一盘饺子就两瓣蒜,省吃俭用在淘宝上买了一件高仿的大鹅,今晚第一次穿,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师傅道。
“救人救急,师傅如能相助,定当涌泉相报。”我道。
“不是不帮,可我大鹅里只套了一件背心。”师傅面露难色。
“上一次打麻将你输我的五百块钱,给你再宽限一个月还款,如何?”我狠了下心。
“行,为了你这句话,我也算两肋插刀。”听到我的承诺,师傅不再犹豫,脱下大鹅递了过来。
夜更深,水更寒,风像冰锥一样刺骨,穿着背心的师傅在昏暗的桥灯下瑟瑟发抖。
现在,已经到了决战的时候。
真正到了决战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止这场决战。
“听闻阁下斗地主的牌技独步论坛,你我不妨以此决一胜负,如何?”我道。
“你我两人,当如何比试?”白衣女道。
“每人取五张,按斗地主的规则比大小,牌面大者胜。”我道。
“好,输者,将离开论坛三个月,绝不发言。”白衣女道。
“倘若我赢,可否一睹芳容?”我道。
“你若能赢再说。”白衣女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我们都没有动,这种静的压力,却比动更强、更可怕。
一片纸花飘过来,飘在我们两个人之间,立刻落下,连风都吹不起。
这种压力虽然看不见,却绝不是无形的。
“未尝大师,既然来了,何不现身来主持这一局?” 我忽然转过头来,盯着不远处的花坛。
正在花坛边扫地的清洁工转过身子,慢慢的走到我们的中间。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未尝大师道。
“大半夜是没有清洁工的,更何况是正在收听美国之音。”我的眼睛盯着未尝腰间的收音机。
“你果然善于观察,说吧,要我做些什么?”未尝道。
“能否替我们买副扑克牌?大师德高望重,唯有大师出手,才能服众。”我道。
“你是否同意?”我把头转向白衣女。
“以大师的人品,小女子不敢怀疑。”白衣女道。
“可是…… 我初来贵地,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买扑克牌?”未尝面露难色。
“师傅,你可否带大师一同前去?”我向路灯下的师傅喊了一声。
“尼玛,怎么又是我?说不准和哈法有车,不是比我跑要快得多?”师傅带着哭腔道。
“未尝大师,我愿与你一同前往。”哈法道。
“距此地向南四十里,有一间万来客栈,客栈掌柜小千曾经远渡重洋,到扶桑学习扑克制作的技艺,经他手的扑克牌,无人可以出千,劳烦未尝大师和哈法兄代为跑一趟,在下先谢过了。”我道。
“兄台不必挂心,我等尽快赶回。”说罢,未尝大师和哈法快速跑向远处的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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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已消失,星光也已消失,天边远处的海面泛起鱼肚白,曙色已临,天地间却仿佛更寒冷、更黑暗。
未尝大师和哈法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遥无音讯。
嘟嘟,口袋里传来短信的震动提示:要再想见到未尝大师,速来万来客栈旁的赌场“温哥华之巅”。
该来的,一定是要来得,这一战似乎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这一战又似乎只是刚刚开始……
@化身孤岛的蓝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