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2年后转业到地方,并没有如大家所想分去省城,而是到了一个三线城市某局做副局长,其实这已经算很好的结局了,那个局,现在算可有可无,但在当时啥都要票的计划经济时期,其实是很吃香的。
舅娘因为文化程度不高,安排在市百货大楼做售货员。其实这也是个大肥缺,因为当时整个城市,就1个百货大楼,售货员都是有后台的,一个个年轻漂亮白天鹅似的鼻孔朝天,却听力受损一样,对人爱理不理,反正是很牛逼的。
舅舅复原以后,秀第二年生了个女儿,非常漂亮,大舅和儿子没一起生活过,但这个女儿,却是自己一手带大的,自己带大的,感情自然很深,大舅把所有的精力,感情,都投给了女儿,基本上就是成了大舅的命根子,抱着捧着,当宝养大的。
在一起生活以后,两个人性格差异很快就暴露出来了,成天吵架,很快发展到动手。大舅因为年纪比秀大很多大缘故,开始是让着她,记得有一个同事和我聊天时候说过了,两个人过日子啊,最开始那几架最重要,奠定两人以后关系模式。
大舅和秀也是这样的,从此大舅就一路让着,如果不让,后果就很严重。比如,他和秀头天吵架了,第二天下楼,走在路上,秀会突然追上来,抓他的脸,扯衣服,大喊大叫,说,今天不搞清楚,你就不用去上班,然后披头散发涕泪交加对着劝说人群痛说血泪史,或者冲到大舅办公室去打滚(家属区和办公室走路3分钟距离),衣衫不整,声嘶力竭的喊叫。
大舅是个非常非常要面子的人,这好歹也是一个副局长,自觉丢不起这个脸,于是就咬牙忍让,秀看出他要面子这个死穴,更是,一有不对,就大闹一场。
离婚,自然而然成了一种可能,但大舅已经不敢了,一次,我爸去大舅那个城市出差,回来和我妈说见大舅吃饭的事情,说,大舅情绪很不好,但说不能离婚啊,第一次婚姻搞砸了,害了两儿子,现在两个儿子,一个不知道在哪,一个不能和自己生活。如果再离,那就害了女儿,为了女儿,那也是死都不能离的。
秀不但和大舅吵,在百货大楼和同事,顾客也吵,最后呆不下去,说每个人都欺负她,闹着要换工作。此后,大舅跑关系,給秀调动过很多次工作,先是在系统里调,后来还有啥市政府宾馆,糖烟酒批发站,学校图书馆等等,最后都是闹的人仰马翻。
大舅90年代,因为卷入权利斗争,结果被人检举说贪污受贿,副局长的位置丢了,前前后后被查了一年,最终结论是清白的,但人就此靠边站了,做了个无关紧要的闲职。
年纪大了,又丢了官,大舅就更不值钱,秀觉得自己更嫁的亏了,动不动就把他骂个半死,大舅也没本事让秀调动各种折腾了,后来,秀不到40岁,就内退,从此在家了。
这些都是听我妈,别的亲戚,舅娘说的,说说我亲眼见过的一次吧。
我一直在另一个地方长大,十多岁才第一次全家回老家,过春节。也是这次,我认识了华表哥。华表哥比我大几岁,长相接大舅,高大帅气的,虽然是农村长大的,但因为一直读书住校,没事读书看报听新闻啥的,和我还是有共同语言的,我在老家的时候,他每天带着我爬山钻洞,各种疯玩,熟了以后,基本上是无话不谈了。
当时是春节,不记得是初几了,反正就是风俗是各家选定一天,儿子女儿都得回家吃饭,因为我妈很多年没回去过了的缘故,所以外婆搞得特别隆重,除了自家人,还请了别家一些稍稍拐弯的亲戚,一共有好几桌。
大舅那边一直定不下来,原来说要来,后来又说不要来,反反复复,最后终于说,要来。
那天我就和华表哥在一个水渠边玩,我突然想起,说,今天你爸要来呢。
表哥哼了一声,说,你等着看好戏吧。。
我追着他问,啥好戏,他也不说,感觉他爸回来,他并不觉得有啥开心,反而是更不开心吧。
我们回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人都到齐了,单等大舅和秀,后来,终于有人说,到了,到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大舅和秀。
俺对大舅的感觉是,高大,严肃,不爱说话,如果说话,语速也比较慢,和爸妈寒暄,笑的时候,也是浅浅的。
秀真白,闪电那种白,五官很漂亮,但烫了一个鸡窝大花头和一件玫红大花的棉袄,气质一下就差了好多。表妹并没有来。
寒暄完毕,大家就坐,开始吃。
我们孩子不能上桌,就在厨房吃。
还没吃几口,就觉得大厅里怎么气氛不对,老家人说话大声,说话的时候,像吵架,吃饭时候,那更是劝酒,劝菜,打招呼啥的,声震屋瓦的,跟打架似的, 但那天,怎么鸦雀无声的感觉,只听见一个女声在说话。
我悄悄看过去,只见好几桌的人,都面无表情,眼皮子耷拉着,或者说尴尬的坐着,基本上连夹菜吃的都没有,在说话那个,是秀。
秀在痛说大舅怎么对他不好,从结婚时没办酒,到生孩子时候递的水是冷的,到前几天做饭太硬,一件件,一桩桩到数着,字字泣血,句句含泪,大舅坐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一干人等,包括爸妈,外婆,都呆若木鸡,没有人搭话,除了秀在说,其他人,对着一桌子菜,就跟泥菩萨对着一桌子贡品样,纹丝不动,没人动筷子,也没人互相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没人搭话是有原因的,N年前,一个长辈试图在秀痛说革命家史的时候,打个圆场,不是说帮大舅说话,只是打个圆场,大意是夫妻都是这样的,嘴巴和牙齿都有碰磕的时候,秀直接把桌子掀翻了,所以,从那以后,每年春节这次回来吃饭,惯例,秀要当众痛说一场,而众人,没一个敢搭话的,谁也不想大过年的弄的不痛快,老家人迷信,说是过年不痛快,一年都不痛快的。大舅则每次都是不还嘴,不说话,由秀说。
秀说了大约30分钟,冬天天气冷,饭桌上的饭菜都凉了。
本来亮晶晶黄澄澄半透明的芋头扣肉凉了以后,表面上凝了一层肥腻浑浊的油,跟鼻涕一样让人没了胃口。
其他人的脸也僵了,僵了的脸,一个个都成了做工拙劣的蜡像。
秀最后说,这些事情,说起来,让人连胃口都没有,不吃了,然后就下桌走开了。
所有的人,突如一夜春风来,冰雪瞬间融化,一个个现场还魂,满血复活了,开始嚷嚷说话,劝酒,夹菜,兴高采烈,俺看着,有点自己在梦游的感觉。
有一种人,当他在场的时候,会给别人压力,他在那里的时候,你会觉得什么都不对劲,空气窒息沉闷,自己的手,自己的脚,放哪儿都不自在,自己的脸,做什么表情都不自然,只有当他离开了,你会突然觉得如释重负,呼吸顺畅,我当时的感觉是,秀就是这样的人。
从小,因为大舅是老妈娘家里有出息的人,老妈老是和我们提他,说的他如何的英明神武,超人在世,俺一直对见到大舅充满期待的,那一夜,老妈在俺心里多年经营的光辉高大形象,跟豆腐渣工程一样,轰隆隆的坍塌了。
秀内退以后,就是一身的病,头痛/腰痛/胃痛/肚子痛/手痛/脚痛/骨头痛,失眠,神经衰弱,不能碰冷水,反正,家务,大到做饭洗碗,小到扫个地,是一样都不能做,每天能做的,就是上午起来锻炼,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和人聊天,中午大舅下班回来做饭,她吃完午觉,醒来再去买下午的菜,除了买菜,其他任何家务,一律不做。她买菜,也是因为要紧握所有财政的缘故,不然,估计也不会干。
秀每天菜市里/公园里滞留,与一帮年纪比她大一截的老太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的,嘴皮子越发的刻薄尖锐,吵架的时候,一张嘴,一把把刀子源源不断,带着滋滋的冷气,的从她牙缝里,寒光闪闪的飞出来。
大舅本来是个开朗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寡言,对着秀的时候,基本整个语言中枢都似乎处于休眠状态。
后来,大舅得到了一张照片,是表哥华給他的,照片里面是华,二表哥也就是香带走那个小儿子勤,还有香,三个人的照片。
当时是冬天,大舅把照片放在自己棉衣里层胸口的口袋里,每天都带着,这本来是最安全的地方,但不知道怎样,还是給秀翻到了,照片当即被撕烂,接着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斗,动上手了,家里家具电器也基本全打烂了。
这么多年来,大舅基本上算是被收拾的服服帖帖,这次出乎的激烈反抗,被秀看作是一次疯狂的反攻倒算,得往死里镇压,真是血雨腥风惊心动魄,最终因为表妹在读高二,是至关重要的一年,大舅认输,因为牵扯到华表哥,以大舅登报与华表哥脱离父子关系告终。
这事我是为何知道的呢?因为秀有个习惯,如果大舅和她吵架了,她会全族通报大舅的恶行。不单是大舅,别人得罪她,她一样全族通报的。比如,她自己娘家那边,和有一个嫂嫂关系非常不好,基本就是,嫂嫂说她爸妈偏心她,那时候电话还没那么普及,两人除了吵架以外,还展开信件骂战,秀就把她嫂嫂骂她的信复印N份,把骂人的话红字圈出来,自己家族,嫂嫂的亲戚朋友,同事上司,只要沾点关系的,就每人寄一份。还搞成大字报,请人村头贴着,撕了,又让人贴。秀爱钱如命,但一旦干起这样的事情,却偏执症发作,秋菊打官司,视钱财如粪土,斗志昂扬,百折不挠。
秀和大舅照片大战那时候我家有电话了,然后,每天半夜一点两点钟,秀就会夺命连环call我妈,一接通就是哭诉,基本上就是,我被你们胡家的人打死了。。或者,我被你们胡家人气死了,哭得地动山摇,各种罪层出不穷,一讲就是半个钟头,老妈实话说,就是怕她,再也是看在大舅面子上不好说她,竟任由她这样骚扰了一个多月。
05 年这样,大舅查出有肺癌,化疗一个疗程以后,各种苦头吃尽,复查效果并不好,大舅说,那就回家等死吧,就回家了。
他们回家以后,大舅很快就卧床不起了,当时华表哥和表妹都不在大舅那个城市,表妹和表哥事业也才起步,两个人的工作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只能周末来看看,秀说她一个人根本不可能照顾大舅,你们兄弟姐妹,该出人。
我家在另一个省,当时妈妈也有一大摊子事,几个舅舅都在外面打工,于是,是农村的3舅娘没事,4舅娘正放假,就承担了去照顾的任务。
说起这3舅娘,4舅娘,去大舅娘家,也就是秀家,这多年前还有这么个故事呢。
平心而论,秀对我们家是不错的,见到我爸我妈,都很客气的,也好好寒暄,聊家常,见到我,也很关心,也会问下学习啥的,大约是因为我家是城市里的缘故吧。而她对农村的亲戚,不论谁,都是爱理不理的。
当年4舅娘刚嫁过来,对家里情况还不是很清楚,4舅娘也是个小学老师,人很活泼,正好我外公要过大寿,日子原来因故定不下,后来终于很急忙的定下了,但时间比较紧,就急着要通知大舅,但大舅家里当时没有电话,单位不知为何又打不通,于是4舅娘就说,那我们去一趟通知大哥吧,反正也就是1-2小时的车,顺便在城里玩玩。
于是拉上3舅娘就出发了,6月天,酷热难耐,3舅娘,4舅娘坐着尘土飞扬的班车,来到城市,摸了好一阵,终于找到大舅家,敲了半天门,是秀在家,秀打开一条缝,也没说话,一只手扶着门,定定的看着3舅娘,4舅娘。
秀没有4舅娘高,但秀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势能,这一眼,3舅娘,4舅娘来到城市高涨的热情,登时如飞流的瀑布,直接凝成了冰柱,她们突然觉得自己犯错误了,罪大恶极,于是老老实实磕磕巴巴的说了,公公要定在几月几号做寿,请大哥一家到时候记得回去。
秀轻轻的说,知道了,然后就关上了门。
我们老家,是非常讲究礼数的,大家都没预约的概念,一般这么远上门,至少要请进家,煮个甜酒蛋啥的。
这门一关,3舅娘,4舅娘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被当场抽了两耳光一样,狼狈而去。
从那以后,4舅娘就发誓,永远不会去秀家的。
没想到N年以后,因为大舅的病,3,4 舅娘终于名正言顺的进了秀家。
3舅娘,4舅娘去照顾大舅了以后,秀就彻底甩手了,又恢复了清晨出门买菜,外面跳舞聊天,中午才回家,午觉以后,又出门,傍晚才回家的习惯,饭菜家务都是舅娘做的。
那时候大舅到了晚期,有很严重的癌痛,即便是军人出身的,也受不了了,每天辗转反侧,痛苦不堪。
因为大舅一辈子身体很好,就是感冒都少得,而且他的病情进展快,所以得了这个癌症以后,完全没什么久病的经验。根本不知道晚期癌症还有什么3步镇痛这类对症疗法,也不知道去医院給他名正言顺的要止痛药,以为要药都得大舅本人一起去,他们没办法把他弄出门。就这么一只挨着,后来一次听说有人私下贩卖止痛药,说了好几次以后,秀说帮大舅去买,出门去了。
当时大舅在床真是痛得不行,常常脸都扭曲了,头上都是汗,嘴唇都咬白了,床像长满了钉子,怎么躺都是痛,4舅娘看着不忍,又帮不上忙,只能不停的安慰大舅说,哥,等下嫂嫂买得药回来,就好了。。
后面门响了,秀回来了,她穿过客厅,带着冷风,像一座移动的冰山,停在大舅房间的门口,挡住了光线。
她没进房间。
大舅病了以后,她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即便3舅娘,4舅娘在,她进家门之前,也会站在门口,喊大舅的名字,大舅应答了,她才会进门,3舅娘4舅娘要是不在家,有时候大舅昏昏的睡着,没答她,她就一直喊。喊又没人答的话,她就会找邻居进来看,大舅是不是死了。
进家以后,她也尽量不进大舅的房间, 仿佛大舅房间,是恶鬼横生的坟场,阴冷幽暗的地府,她只要再走近一步,在大舅身旁逡巡的死神,突然会胳膊暴涨几尺,死死撅住她,那尖利的指爪挟着蚀骨的冰凉,掐进她的皮肉,把她带进比死还恐怖的境地。
4舅娘到秀家以后,秀都是站在门口和大舅说话。
只有在晚上,如果有人来探视大舅的时候,她才会短暂进大舅房间,然后就会到客厅说话,这样的探视会,很快就会演变成她的哭诉会,比如,自己年轻不懂事,嫁个比自己老这么多的,现在年纪轻轻就要守寡,自己收入不高,又有个刚工作没结婚的女儿,以后怎么办云云。
她的声调异常沉痛悲切,仿佛要死那个,不是大舅,是她。
4舅娘说,那天,秀站在门口,问大舅,那个止痛药好贵,要8块钱一颗,你看买不买。。
4舅娘当时坐在大舅床边的椅子上,清清楚楚看见,大舅本来就很黑的脸,一下子黯淡下来,比死人的脸还要晦暗,他沉默了半响,说,那,就算了吧。。
从那一天起,4舅娘说,大舅就真正的放下了,放下了一切,静静地,接受死神的安排。。
仿佛他还没有死,但已经已经开始decompose。
大舅躺在床上,彻底切断了和外界的主动交流,痛他就受着,再也不抱怨,好像疼痛是别人的,疼痛如同一个巨大的拳头,挟着风电雷火打他身上,却好像打在棉花上,无影无踪,不再得到任何反应。他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任何东西,遇到他,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给他什么,都受着,悄无声息。
别人給他翻身他就翻身,不给,他也从不要求,4舅娘怕他闷,会给他开电视,他从来不说话,也不要求换台,他面无表情,眼睛盯着屏幕,焦点却不知是在屏幕之后,哪个目力所不能及的,遥远飘渺的虚空。
他躺在病床上,像一段没有了生命的腐朽木头,陷在臭气熏天,幽暗昏黑,死气沉沉的沼泽地里,任凭细菌霉菌微生物吞噬降解自己的躯体,头顶的天空,日出日落,花开花谢,白云苍狗,这些,每天在他身边经过,这些,发生,或者没发生,他看见,或者没看见, 都与他无关了。
大舅就这样活死人一样躺了一个多月,夏天结束的时候,4舅娘回去开学了,3舅娘因为孩子开学,要打点东西,说回去两天,两天以后再来。
头天舅娘走的,第二天,大舅就去世了。
秀和大舅独自在一个房子里,非常的害怕,说是,一夜没睡,早上起来,什么话都没说,直接出门了。
大舅那时候,根本吃不下东西了,所以,她早餐直接就免了。
舅娘挨到中午才回来,不敢进门,让楼下邻居一个老头,一个小伙子来看。
两人看了以后,出来,小伙子说,阿姨,人已经没了。
秀一下子坐在地上,不停的发抖,好像高烧40度,又好像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
不知道啥风俗,说死去的不能在床上,喊来两个小伙子把大舅抬地上,小伙子说,走了蛮久,人都硬了。
大舅一辈子,有过两个老婆,7个兄弟姐妹,三个孩子。
死的时候,没有人一个人陪在身边,也没有人知道他几点钟走的。
他做过副局长,免职以后,工资待遇并没有变,但到死的时候,没有任何对症姑息治疗,连8块钱一颗的止痛药,都没有吃上。
大舅是火化的,他在他那一辈算有出息的人了,部队复员以后,他和老家的关系非常疏离,除了过年和大事,他基本不会回去,但在最后的日子里,他还是选择了骨灰埋在老家坟场,尘归尘,土归土。
那个坟场我见过,在一个小山包,边上有一条小河,表哥拍照片的时候是冬天,天空很阴霾,杂草在他坟头枯黄,北风呜呜的吹,希望春天来了的时候,会万物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