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对苏联感到好奇。同样经历了二十世纪甚至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残酷的政治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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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苏联人失去了什么
能工巧匠沙门哥 评论 二手时间 2017-02-08 13:47:31
我一直对苏联感到好奇。同样经历了二十世纪甚至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残酷的政治恐怖和思想压迫,我奇怪为什么苏联仍然可以拥有一些世界级的响亮名字:帕斯捷尔纳克、肖斯塔科维奇、塔可夫斯基。而我们这边却几乎是一片荒芜。1975年,塔可夫斯基拍出《镜子》的时候,中国在搞文化大革命,全民看“八个革命样板戏” ……
苏联解体之后,曾经伟大的共产主义帝国似乎突然坠入了沉默之中,在文化上不再发出声响;而曾经伟大的俄罗斯民族也从被敬畏变为被鄙视、被嘲笑,成了国人眼中永远只出现各种搞笑视频里的“战斗民族”。——可能是我孤陋寡闻,反正我能想起的近三十年来具有国际声誉的俄罗斯文化人只有那个唱高音的维塔斯。 而我并不觉得《歌剧2》是什么高明的艺术。
几年前,我买过一本像砖头一样厚重的《俄罗斯当代小说集》(2006年版),想透过它了解当今俄罗斯人内心世界的现状,想看看这个有过伟大文学传统的民族如何书写他们在巨变之后的生活体验。然而读了之后我非常失望,甚至可以说非常愤怒。曾经出产过普希金、托尔斯泰、茨维塔耶娃的民族,如今写的这算什么玩意儿?!精神世界逼仄而灰暗,文学水平低劣庸俗——这个曾经呼吸过奥林匹斯山顶峰洁净的空气的伟大文学民族已经跌落到比尘埃还要低!我简直觉得有两个俄罗斯民族:现在的这个和以前的那个毫无关联!
这本书我只读了一半就厌恶地放下了。里面唯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瓦连京·拉斯普京的《下葬》。拉斯普京是苏联时代就已经取得成就的老一辈作家,我记得曾在某本外国文学作品选集里读过他写西伯利亚的中篇小说,具体内容已经忘记,但抒情的笔调却在我的心目中留下了对一个想象的异域的憧憬。
这篇《下葬》写的是在一个像“共产主义的遗体”一样荒凉的、被废弃的地方,一栋冰冷的、黑洞洞的楼里,一个孤独无依的女人怎样埋葬她死去的母亲。由于没有钱支付葬礼的费用,甚至没有钱获取合法的手续,她只能靠着一个旧情人的帮助,在一个黑暗湿滑的夜里,偷偷地把母亲埋在一个野树林里。
这篇长达三十多页的短篇小说压抑得让人窒息,它描写的是一个灰暗绝望到极点的社会,“一个毫无希望的年代,过去赖以生存的东西都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这是一个人活着得不到任何支撑的时代,生活沉没在虚无的深渊里。这种荒凉和贫瘠甚至侵蚀了文字本身,小说只是用一种平庸的现实主义描写了一个让人务必沮丧的故事,却没能赋予其任何美学的救赎。 这与从前拉斯普京笔下中那个颇有几分诗意的广阔、开敞的西伯利亚仿佛处在两个截然无关的平行宇宙里。
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这本《二手时间》里,我读到了一个几乎与此如出一撤的故事,而结果却竟然更为惨烈!
苏联解体那年代,柳德米拉还是个未成年的少女,她的单亲母亲曾经是地球物理研究所的技术员,现在失去了工作。与她们相依为命的外婆去世了,她们叫来救护车,却出不起钱——
大夫问妈妈要钱,否则不开死亡证明,也不送外婆去太平间。“你们想怎么样呢?这就是市场经济!”我们家里已经没钱了……外婆的退休金是我们唯一的生活来源。我们只吃得起一种灰色的通心粉……外婆一辈子攒了五千卢布,存在银行里,在过去这是很大一笔钱……可是一夜之间,这些钱只够买一张电车票、一盒火柴。他们欺诈了人民……(p.382)
我们和外婆的遗体在一间房子里带了整整一个星期……妈妈每天用高锰酸钾擦洗外婆,把湿床单盖在她的遗体上,关闭了所有的窗户和通风口,用湿被子掖住门缝。(p.383)
无可奈何之际,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些神秘的人,他们貌似好心地帮助母女俩埋葬了外婆,还给她办了一个像样的葬礼。然而,这些人并非善类,接下来他们就巧取豪夺地霸占了母女俩唯一的财产——她们的公寓,把两人放逐到了乡下,柳德米拉还一度被送到了孤儿院。
这些人是俄罗斯的新生事物——黑帮。在这个不再残留半点(不管属于哪个阶级的)“温情脉脉的面纱”的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里,像这对母女一样柔弱无依的人注定要成为野兽嘴里的残渣。
柳德米拉的妈妈原先是这样一个可爱的人:
在我眼里,她不是一个成年人,而像一个大姐姐。她喜欢读书,喜欢音乐,……我们并不富裕,但是生活不错。周围全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妈妈的朋友来了,大家就一起聊天、唱歌,很开心。…….外婆会烤好美味的饼子,端到桌子上。”(p.380)
经历了这些之后, 她开始酗酒,脾气变得暴躁。
挤奶女工喝酒喝得不比男人少,后来妈妈也开始和她们一起喝。我们不在像以前那样是好朋友了。……偶尔在她心情很好的时候,也会给我读诗,她最喜欢茨维塔耶娃:“一串串红艳的花楸果/火焰一般燃烧/树叶凋落/我降生了……”只有在那时,我才又看到母亲往日的影子,多么难得。”(p.386)
再后来,她们打工的乡下农场也关闭了。母女两人无家可归,只能回到城市里,在各处不停流浪、寄人篱下、被驱逐。最终,柳德米拉的妈妈不堪屈辱,喝下一瓶伏特加,撞火车而死。柳德米拉经历无数辗转,幸运地得到一位远亲的遗赠,终于得到了一处栖身之所。据说,她们的公寓已经被人转卖了三次,而当时掠夺她们的匪徒则早已在火并中被枪杀。
我还记得90年代听说关于俄罗斯的传言,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俄罗斯人“穷”。读了这本书中的许多故事,我才知道在那个时期的普通俄罗斯人不止是金钱意义上的穷,而是在一切方面穷。不仅仅是经济崩坏,而是举凡人赖以生存的一切都土崩瓦解:党自杀了,国家机器瘫痪了,单位消失了,福利破产,价值观粉碎,社会秩序陷入近乎无政府状态,生活毫无趣味,文化被踩进泥里,为人的尊严荡然无存——一句话,人们失去了所有的曾被称为“生活”的东西。这是一个被“拔掉了根”的民族。
难怪有人怀念苏维埃时期曾经有过的“生活”。玛格丽特·博格列比茨卡雅讲述中的莫斯科——
我的节日是11月7日,伟大的光明的日子……我童年印象最深的是红场的大阅兵。……我们出生于史无前例的美丽国家,是最幸福的人。……前一个夜晚我们久久都不会上床睡觉,全家人都用黄色纸盒心形纸板制作花朵,装饰色彩。大清早妈妈和奶奶就留在家里准备节日午餐。那天一定会来客人,带来蛋糕和葡萄酒礼盒,那时还没有玻璃包装纸。奶奶拷出来自己独特的馅饼,是卷心菜蘑菇肉馅的,而妈妈会像变戏法一样地制作出橄榄色拉,煮出天下无双的果冻。(p.94)
我喜欢夜晚的莫斯科,焰火漫天。十八岁那年,我坠入了爱河。当我意识到这是恋爱,我就出去了,你永远也猜不到我去哪里了:我去红场了。第一,我想这一时刻要在红场。要看到克里姆林宫墙、雪中的黑色云杉树和被雪堆覆盖的亚历山大罗夫花园。我看到这一切,就知道我会幸福的。一定要幸福!(p.96)
读者或许不能认可、甚至可以鄙视她对“社会主义伟大祖国”的热爱,但你不能否认这种对生命和生活的欣悦的热情。然而,在苏联解体后的岁月里,一切明亮的色彩成为明日黄花,莫斯科变得黯淡无光——
我们这是在哪儿?我们见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大街上的风都是肮脏的包装袋的味道,满街报纸碎片,脚下踩着空啤酒罐咔咔作响。在火车站和地铁站,到处都是灰色的人群,所有人都在卖东西……(p.97)
在苏维埃时代,随着斯大林在1953年的死亡,最严酷、恐怖的时期实际上已经过去。一种知识生活从赫鲁晓夫统治时期开始滋生:“厨房文化”。在苏联解体的前夕,这种知识生活变得十分活跃,充满激情。人们一面批判着体制,一面憧憬着自由,在清贫而充实的生活中找到一种人生的意义。
俄罗斯的厨房,十分简陋的“赫鲁晓夫”小厨房,九到十二平方米,隔壁就是不隔音的厕所。苏联式的房型设计就是这样。窗边上摆着旧沙拉罐子里栽种的小葱和栽在花盆里的芦荟。我们的厨房,不仅仅是做饭的地方,也是饭厅和客厅,还是办公室和演讲坛……在十九世纪,全部俄罗斯文化都存在于贵族的庄园里,到了二十世纪就产生于厨房了。……在那里可以臭骂政府,重要的是不再害怕,因为厨房里都是自己人。在厨房里产生出各种思想,天马行空的规划,胡扯政治笑话……我们偷偷听BBC,什么话题都敢聊:尖刻的抨击,生活的意义,普世的幸福。我还记得一件有趣的事,那天我们坐在厨房里,一直聊到午夜,我们的女儿,当时她十二岁,就在一个小沙发上睡着了。我们畅所欲言大声争吵,女儿在睡梦中也不断喊叫:“不要在谈政治啦!总是索尔尼仁琴、萨哈罗夫……斯大林…….” (p.4-5)
没完没了地续茶,一杯接一杯的咖啡,还有伏特加。七十年代我们喝的是古巴朗姆酒。那时候所有人都迷恋菲德尔·卡斯特罗,向往古巴革命!……唠叨无休无止,恐惧无处不在,担心有人窃听我们,……交谈中一定有人打趣地往往吊灯或者墙上的插座问道:“您还在听吗?少校同志!”既有冒险的感觉,又有游戏的意味……我们甚至从这种虚假的生活中获得了快感。(p.5)
莫斯科生活着无数知识分子,满大街都是教师、博士、研究员、技术人员……人们热爱诗歌、电影、音乐,热衷于讲座、音乐会;学校里活跃着各种兴趣小组:天文、地质、戏剧……。然而,苏联解体后,与“自由”一起来到的却并不是人们原来在厨房里憧憬的那种美好生活。哲学教授变成了水管工,音乐家变成了黑市上的商贩。社会上只剩下唯一一种兴趣、唯一的一种不可耻的价值观:钱。只有暴发户被尊重,人们只谈论商品和挣钱。
出于惯性的原因,在知识分子的厨房里人们依然在谈论帕斯捷尔纳克,一边熬汤,手里还拿着阿斯塔菲耶夫和贝科夫的书,然而生活最终已经证明这些不重要了。语言没有任何意义了。……知识分子卖掉了自己的藏书,也不只是因为钱,而是因为对书的失望。彻底绝望。就连对别人提出这样的问题都会显得不礼貌:“你现在读什么书呢?” (pp.18-19)
也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一帮完全另类的人,一帮年轻家伙,穿着深红色夹克,带着金戒指,还有游戏规则:有钱,你就是个人;没有钱,你就啥也不是。谁在乎你是否通读过黑格尔?“人文科学家”听起来就像一种症状,他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把曼德尔斯塔姆的作品举在手上。(p.6)
在这样的时代,你还能指望什么文学?我一下子理解了《俄罗斯当代小说集》为什么写得那么糟糕,我甚至觉得惊讶:竟然还有人在写严肃的小说,多了不起!
然而比起几乎失去了一切生活的在俄罗斯的前苏联人,在加盟共和国的前苏联人失去的甚至更多。 《罗密欧与朱丽叶……玛格丽塔和阿布尔法兹》写的是一对恋人的故事,男的是阿塞拜疆人,女的亚美尼亚人,他们生活在阿塞拜疆的首都巴库。在苏联时代,大家是兄弟民族,亲如一家:
第七天是节日里最重要的一天,我们一起聚餐。大家把桌子搬到院子里,拼成一张长条桌,上面放满格鲁吉亚的包子、亚美尼亚的熏肉和腊肠、俄罗斯的煎饼、鞑靼的馅饼、乌克兰的饺子、阿塞拜疆的烤肉……大家唱着亚美尼亚的和阿塞拜疆的歌曲,还有俄罗斯的《喀秋莎》:“开花的苹果和梨树,雾蒙蒙的河面……”(p.360)
苏联解体后,一夜之间阿塞拜疆人对亚美尼亚人反目成仇,开始了屠杀——
有一家人遭到灭门之灾。最小的女儿爬到树上,他们把她当成一只小鸟……因为夜里看不清楚,他们好长时间也没有把孩子打下来……他们发怒了,就朝树上开枪。女孩掉落在他们的脚下……(p.370)
在别的地方,屠杀者和被屠杀者身份对掉——
哪里都一样,霍贾里发生了对阿塞拜疆人的大屠杀,亚美尼亚人杀害阿塞拜疆人,把女人从窗户扔出去,砍掉脑袋,往死人身上撒尿……(p.372)
实际上,并不只是这两个民族,在哈萨克斯坦、在车臣,在许多原来的苏联加盟共和国,同样的屠杀每天都在发生。
然而,即便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下,两人还是因为深爱而结了婚。后来,为了躲避屠杀,玛格丽塔逃跑到莫斯科,在那里等待阿布尔法兹,这一等就是七年。阿布尔法兹前往莫斯科的时候,亲人问他:“你要去哪儿?”“我要去找我的妻子。”“你要去我们的敌人那边,那你就不是我们的兄弟,不是我们的子孙。”
两人终于团聚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可是在莫斯科,他们是自己曾经的祖国里被人不齿的难民、贱民——
我们没有签证,没有公民权……我们就像沙漠中的沙子一样。塔吉克人、亚美尼亚人、阿塞拜疆人、格鲁吉亚人、车臣人……成千上万的人背井离乡,全都逃到莫斯科。那曾是苏联的首都,可是现在是另一个国家的首都了。而我们的祖国,在地图上已经找不到了。(p.375)
原来,在俄罗斯生活的前苏联人还不是最不幸的,他们至少还有站在这块土地上的权利。对于玛格丽塔和阿布尔法兹,他们是真正的无根之人,被家庭和种族抛弃,没有祖国,在大地上没有立锥之地,他们剩下的只有伤痕累累的身体和——彼此的爱情…..
在每一本书里,阿列克谢耶维奇总是孜孜不倦地描写爱情:俄罗斯式的狂热的、眩晕的、撕心裂肺、掏心挖肝的爱情。甚至在切尔诺贝利那样非人的灾难中,她也在极力地打捞爱情。爱情对于阿列克谢耶维奇,似乎是面对现世之残酷与虚无的最后救赎。 在全书倒数第二章里,她写了一个女人的故事,这个故事看起来和整部书的主题有些疏离。
这个生活在赤贫的穷乡僻壤里的美丽女人(她竟然上过音乐学校,会弹钢琴)狂热地爱上了一个仅仅通过通信认识的终身监禁的囚犯,竟然抛下丈夫和三个孩子,跋涉千里来到苦役犯的监狱,要和他结婚。这是一个宛如沙俄时期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样的女人,连俄罗斯人也只在书上读到过这样的人。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瞬间决定,立即行动……她体内激情沸腾,任何事情都想一蹴而就……塔吉克难民经过他们村的时候,带着很多孩子,她就从自己家里把能拿的东西全拿出来:毯子、枕头、勺子……“我们的日子太好了,可是家里一无所有。”其实她自己那个小木屋里只有桌子和椅子,可以说一贫如洗。……这就是典型的俄罗斯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俄罗斯人:他们像俄罗斯土地一样宽厚,社会主义没有改变他们,资本主义也不会改变他们。(p.528)
我琢磨了很久,为什么在一本讲述苏联解体的书里,要讲这么一个与时代关联不大的爱情故事。我的结论是:或许,这个故事存在的意义在于某种对位——整部《二手时间》都在书写一种剧烈的、断裂的变化,只有这个故事写的是某种不变的俄罗斯,某种人性里的延续。
然而这个女人的结局是悲惨的,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个无期囚徒心中的爱情慢慢死去了,他的眼神变得冰冷而空虚——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听到她的话是:“我不想活了!我再也不行了!”她已经处于迷乱状态,无论是活还是死……
我们决定去找叶莲娜。但是她突然消失了,音讯全无。有传言说,现在她在一个偏僻的寺院隐居,与吸毒者和艾滋病在一起……那里的很多人都发誓沉默。(pp.545-6)
最终,爱情也失败了。那么在俄罗斯,还剩下什么?
《二手时间》出版于2013年,访谈的时间跨越1991年到2012年,这里面大多数是沮丧、灰暗的故事,几乎没有一丝亮色。里面采访绝大多数的都是新时代的失败者,只有极少的几个拥抱潮流的成功者,而即便在这成功者的叙述里,也有伤痛和仇恨的痕迹,在他们的积极进取中,我也只看到了欲望和力量,却看不到真正的欢乐。历史终究会往前发展,俄罗斯人肯定会走向更好的未来,但经历过这个巨变的这一代人的迷乱与丧失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