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秦涵芬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还缺一本,侬还有吗?”似乎这几本书稳笃笃是她的了一样。
关桃说:“我这里肯定是没有了。就是不晓得店里有没有。要不我明日再去店里寻?”
秦涵芬说:“不能等,要快,被人买走了,说不定就永远凑不齐了。”
“那,这就过去?”
秦涵芬看向父亲,秦时月点了点头。关桃心里一阵狂喜。
一月,路上的行人大多裹在厚厚的棉袍里。梧桐树枝桠横七竖八搭在天上。关桃早上听收音机,徐家汇天文台预报今天有七八度。春天还很远,但街头不缺绿色,偶然有塔松巍然,樟树如盖,乌鸫鸟躲在绿叶中,“忽啦啦”飞向湛蓝天空。棕榈树伸出蒲扇一样的叶子到篱笆墙外,微微摆动,好像召唤着春天。
关桃开了一下车窗,凉风吹进来,他说:“天气真好!”
“嗯,天气真好。”秦涵芬答道,眼睛却只看着前方,不敢往关桃的方向看。车里的空间很小,秦涵芬坐在副驾驶座上,彷佛可以感受到从关桃身上传过来的热量,左边的脸热烘烘的。她尽量不转头去看关桃,时而看前方,时而跟着路边后退的风景转过头去,一会儿,身上竟有些出汗。
不说话,总有些尴尬,关桃没话找话:“我听说,东方图书馆拥有最多的中国古代典籍收藏,太了不起了。”
“确实不容易。保存书籍不容易。我们经历了太多战乱,中华文化典籍先有五厄,后有十厄,皇帝禁毁,起义纵烧,他国抢掠;永乐大典被毁,四库全书堪忧。所以,要找到一整套古籍已经很不容易,要凑齐一套散失的古籍更难。
“什么是五恶十恶?书有什么恶?”
秦涵芬这才转头看了他一眼,说:“厄运的厄,不是恶毒的恶。”
汽车驶过电车站,电车站上的固本肥皂广告还在。秦涵芬的脑袋随着汽车驶过转向后面,又转回来。
关桃问:“秦小姐对这里很熟悉吗?”
“我小时候在这里念书的,天天经过这里。
关桃心里一动,说:“我学生意时,在吉祥街,几步路。”
两个人都不响。汽车停下,他们进了关桃去过的那家书店。
店员已经认得关桃了,看到他进去,忙笑着迎上来,说:“先生今朝要买点啥?侬朋友,阿欢喜前头几本书?”
关桃急得想去捂他的嘴巴,忙不迭地对店员眨巴眼睛。店员好像一下拎清了,也眨巴几下眼睛。
关桃问:“我前几日买的那几本元曲,汲古阁的,还有吗?”
“哦哟,那天,侬好像买了五本对吧?那就是五本,没了。”
关桃转头去看秦涵芬,秦涵芬的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关桃又问:“能不能再寻寻看?”
店员讲:“ 喏,侬过来看,侪在架子上的,侬自己寻寻看。”
关桃寻了一圈,没找到。趁着秦涵芬在另一处寻找,店员小声对关桃讲:“侬讲的朋友,就是这小姐啊?”关桃没有回答,只是问他,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可能有。店员说,他去问问老板。
老板过来了,打量了一下关桃和秦涵芬,说:“两位一定要寻到这本书啊?”
关桃看看秦涵芬,秦涵芬点了点头。老板笑着讲:“介年轻漂亮的小姐,欢喜旧书的,我第一趟碰着。两位看来志趣相投,天生一对。”
那店员说:“是的是的,这位先生上一趟来……”
关桃连忙打断了店员,讲:“这位小姐,是东方图书馆的,要拼齐那套元曲。”
“原来这样。图书馆的秦先生,跟我熟的,了不起的鉴定大家。”
“秦先生是伊爷。”
“哎呀,失敬失敬,原来是秦教授的千金,怪不得。倷做的事体,是为千秋万代积德的好事体。来来,有些书来不及整理,还在库房里,两位不嫌龌龊,就到库房里寻寻看,好吗?”
老板领着两个人到了库房里。地方小,脚几乎插不进。老板大致交代了可能的地方,便忙自己的去了。两人打开一摞摞书,翻找着。
关桃没话找话,说:“刚刚说的五厄十厄,可以解释一下吗?”
秦涵芬说:“秦始皇焚书,算第一厄。后面,中国文化典籍还遭受了很多厄运。历史上仇恨文化典籍的,岂止秦始皇一人?哪一趟战乱,会少了对书籍的荼毒?近一点的,乾隆乱修书,毁一批。修了书,太平军看不顺眼,把收藏四库全书的南三阁,烧毁了两阁。
“文澜阁算是幸存了。”
“你还知道文澜阁,关老板,看不出啊。”
关桃说:“哈,别寻我开心,长毛的事体,近嘛,我晓得一点皮毛。我还听说湖州有个藏书楼,整个被日本人买去了。”
“是,那是皕宋楼,十五万册古籍,被日本人十万大洋买去,进了静嘉堂文库。这个文库有十八种古籍被列为日本的‘重要文化财产’,其中的十六种,就来自皕宋楼。”
关桃有些震撼,他看着秦涵芬,在昏暗的库房里,脸上似浮现深切的忧伤。
忽然,关桃叫了起来:“是不是这本?”
秦涵芬凑过来一看,跳了起来:“啊,真的,真的找到了!”
付了钞票,两人开心地走回汽车,关桃要送秦涵芬回去,秦涵芬推脱了一下,但后来便答应了,因为关桃说,他还有好几本书在图书馆里。
“关先生,侬放心,阿拉买书出价,一直很公道的,不会让侬吃亏。
“晓得晓得。”
“那,一言为定,侬开个价钱好了。”
关桃不响。汽车转了一个弯,向图书馆方向驶去。这一次,秦涵芬似乎有些急了,她在旁边座位上,盯着关桃的侧脸,希望他尽快同意。
关桃终于开了口:“我没想过要卖。”
“啊?那,那我这套书,不是还缺吗。关先生,侬想想,再想想,一套好书,可能世界上只有一套了,拆开来,两边侪是残缺的。阿拉拿伊拉凑到一道,是为子孙后代做好事体。店老板讲了,积德的,对吧?”
关桃笑笑:“我晓得的。”
“那侬啥意思,侬想整套归侬,想价钱再高点?侬还没出价,侬哪能晓得阿拉价钱不好?”
“我就是不想卖,不想做这个生意。”
“侬,侬这人哪能这样,那侬啥意思,开着我兜来兜去,寻我开心?”
“侬不要急嘛,路不远,马上就到的。”
“侬停车,我不要坐侬车子,侬寻我啥开心?我老早就晓得侬,生意人,关键辰光放刁,无非就想多要点钞票。多要点钞票侬讲呀。停车。”
“唉,人样子小小的,脾气倒是急。我讲过我想多要钞票啦?”
“侬不就是这意思吗,这我还不懂?当我洋盘,不懂?”
车又转了个弯,已经到了图书馆门口了。关桃一停车,秦涵芬便气狠狠地跳了下去。关桃在她身后说:“你们图书馆,不接受市民捐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