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当民品部金童玉女的传言第一次传到我这里时,我有些得意,又有些心虚。人都是虚荣的,何况年轻人。这至少不是负面的评论和描述,是某种肯定。我最近做的几件事都颇受部长们肯定,李航也一样。但周红会怎么想?所谓金童玉女,就是一对,这要传开来,他妈就是一把刀子。
那一天是跟在部长后面去参加一个行业研讨会。会议借座某飞机制造厂。这家飞机制造厂刚刚制造了中国第一架四发喷气式大型民航客机,按说如日中天,但当年我国实在财力不济,即使这样一家企业也不得不将部分工人投入民品生产。我第一次参加这样规格的会议,像大多数头次经历这种场面的年轻人一样,有些上头,脚下有些飘,上身却有些轩昂。李航也穿得正式,深灰色西装套裙,外面罩了件灰色羊绒大衣,银底缀花的真丝围巾绑在头发上,在脑后轻轻摆动。她个子高,漂亮,本来就引人注目,我们走入会场时,好多人把眼睛看过来,这家航空企业副总兼民品部门负责人邵总迎过来,与瞿部长握手。瞿部长把我介绍给了他,我略昂一下头,像小时考试考好了我妈给人说一样。
瞿部长说,这是小赵。邵总说,知道知道,听说了,三梯队,金童玉女。玉女是我家的。咦呀,老瞿嫩这是给我摆家底要我认输。嫩这一半还是我们航空子弟,对吧?小航,回来吧,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啊,嫩不能帮着老瞿打我,是吧?
他的山东上海话普通话相当有特色,同时让我一下明白,李航和他很熟。李航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叫了一声邵叔叔,说,没打您,我哪有资格,我就鼓捣个您瞧不上眼的小玩意。
我后来知道,李航爷爷是整个项目的总负责人,第一架喷气客机设计制造团队的灵魂,高山仰止国宝一级的人物,七十多了还在上班。很多年后,想起我那一刻的昂首挺胸,我知道自己的年少轻狂多么可笑,但也悲哀地发现自己老了,腐朽了。
我这才想起李航确实毕业于航空院校。但她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不愿意在爷爷和父亲的羽翼下工作生活。
该来的总要来,如同江南的春夏秋冬,逃脱不了的物换星移。礼拜天早上,和周红一起去公园逛,走过中国名菊展览会,看完姹紫嫣红,我们走出公园北门,来到繁闹的南京西路。南京西路的这一段是圆弧形的,因为这段路是贴着当年跑马厅的弯道修筑的。凡弯曲的路,便有些浪漫特质。20路长龙电车响着女中音般的马达声驶过,集电杆在空中打出火花,我们为了去哪里开始吵架。周红想往东走,买羽绒衫和羊毛衫,第一百货商店正有一个羽绒衫展销会。那时这种用闪闪发亮的布将人裹得像面包一样的冬装刚刚开始流行。我则想往西走几步,去市图书馆,也就是早年的跑马厅大楼找书。这本来是个时间分配问题,四则运算题。
我说,先去图书馆吧,我找找书去。她说, 晚上在办公室看得还不够吗?
我便有些敏感。真的,即使什么事情都没有,你就是会心虚。我说,这和晚上看书有什么关系?周红说,就是嫌我野路子出身呗。我说,哪里嫌你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清楚什么呀我清楚?我做什么啦?
我心里乱糟糟的,根本不清楚。我似乎姑息着某种情绪,我确实将办公室看书当作某种享受,但我也确实什么都没做,让黄昏后的办公室充盈着暧昧的味道。我越线了吗?后来的人把这称作精神出轨,渣男特征。
我们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响,引起了路人侧目。我靠在公园铁栏杆上,眼睛望向斜空里。马路对面,典型 Art Deco风格的大光明电影院早场还没开始,静悄悄的,旁边工艺品商店门口,已经有些头发梳得锃亮戴着麦克蛤蟆镜的类华侨进进出出。上海好的电影院似乎都是Art Deco风格,如同女孩总要泼洒醋意来表达不满和爱的领地。周红的眼睛看向了侧面,就是不看我。我知道她生气了,我自觉不好,把手放到她背上,试图抚慰她,做危机管理。我的手隐隐感受到她文胸连接处的凸起,摩挲了一下,她摇了一下上身,不要睬我,我的手还是粘在她后背上,她便向侧面跨了半步,让我的手够不到。
那天我没去图书馆,算作和解和爱的姿态。周红有些过意不去,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抬起长长的睫毛和微翘的鼻子,说,你没不开心吧,没不开心吧?我说,没有,真没有。
我说的是实话,我已懂得爱是需要妥协的。但我从此不能再有办公室看书的那份享受了?倒不是不可以在办公室看书了,而是看书的心情不一样了。好像背后总有一双眼睛了。这不是我想要的,不是。
但我想要什么?我很乱,想不明白。也许问题出在要得太多。但那时的我是想不明白的。
我连着几天没留下来看书。我离开办公室时,分明感到后面有眼光像50毫米粗的圆钢一样有质量地戳在我背上。后面几天,我在办公室里就无端的有些尴尬。我们很少说话,客气起来。
那天在宿舍,同室那家伙看周红来了,识趣地出去了,把空间留给我俩。周红脱了外套,红色细密的羊毛衫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婀娜身形。有的没的说了几句话,我就有些馋她,把她揽入怀中,亲吻她,感受她柔软的胸脯。她的腰肢以下紧贴着我,我便管不住手,游动起来。我听到她的喘气渐粗起来,催动我的欲望更加高涨。我抱着她,她的双手勾在我脖子上,我把门保险扭过九十度,开始摸索解她的腰带,并且预备着对付她的反对。但她没像以前那样反对,她顺从,任我解腰带。我在最后一刻停止了突破她的防线。不,她其实没有设防。但我停止了。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这一刻,为泛滥的青春寻找奔突的缺口,想象进入她的身体,与她合而为一。但在那之前,我停止了。她慢慢平复下来,双颊酡红,有些不好意思,说,坏蛋!
我后来想过为什么我停下了“罪恶图谋”。那时虽然已经颇开放,但婚前性行为的后果有时毕竟令人尴尬,小时候听闻的那些为此身败名裂的案例毫无疑问会影响到我。况且我已是第三梯队,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如果出点岔子,难保不受影响。这肯定不是我想要的。冠冕堂皇之外,我明白,我在那一刻想起了李航。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的女朋友是周红,但我却在那一刻想起了李航。
第二天早上,钱副部长说,最近解决了不少问题。我给你俩填个合理化建议奖,领了奖金你俩请客。
那时填报奖金有各种门道。我俩处于实习阶段,领导给填报个合理化建议奖还不违规。但我没响。李航也没说话。
钱说,我怎么感觉空气有毒呢?郁副部长说,是呢,氯气超标。钱说,你们哪个开关坏了吗?怎么都没话。郁说,有问题。我说,没啊,很正常,李航,对吧?
李航笑笑,还不响。我便真有些急。她真不愿意说话了吗?这一天,下班后我留下了。我还去抓了几个馒头来,然后各看各的书,我有些忐忑,但感觉到空气里的轻松,人便慢慢松弛下来。
七点半左右,我打完乒乓回到办公室,身上微微有些出汗,穿了件手臂上带两条白边的蓝色运动衫喝茶,边喝边和她说话。她说,水平不行啊,怎么老打不过。我说,人家市级模子,我赢一局,不错了。她说,你这是未战先怯,兵家大忌。我说,这是实事求是,脚踏实地。她说,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我说,我精神很足。她说,我觉得不足。
正说着话,门开了,门口站着周红。我放下茶杯,说,你怎么来了?周红说,打扰你们了吗?李航说,没有没有,说他打乒乓的事情呢。周红说,是呢,老远就听见你们说得挺热闹。李航说,哈哈,放心,没说其他的。周红说,没啥不放心。他说看书,原来还打乒乓啊,内容挺丰富,怪不得不想出去。要不明天我也不出去了。李航说,好啊,看看书,挺好的。周红说,哎呀,我这样的,看再多书,也及不上李助理渊博了,我就陪陪我家赵呗。
我换了衣服,跟着周红离了办公室。天空是深邃的烤蓝,蓝到了黑,星星亮晶晶,月牙斜倚在那里,像娴静的女孩,与今晚的周红形成对比。今晚的周红是有进攻性的,我感觉到了。说实话,我那时很尴尬。我想我出问题了,我在两个女孩子之间走着危险的钢丝,明显有脚踏两只船的倾向。道德上,我是那个该为这份尴尬负责的人。但是,周红今晚进来,却又让我很不开心,让我讨厌。我讨厌,却又不得不随她离开办公室,心里的某个角落,甚至感到“屈辱”。这真是种荒谬奇怪的感觉。
当民品部金童玉女的传言第一次传到我这里时,我有些得意,又有些心虚。人都是虚荣的,何况年轻人。这至少不是负面的评论和描述,是某种肯定。我最近做的几件事都颇受部长们肯定,李航也一样。但周红会怎么想?所谓金童玉女,就是一对,这要传开来,他妈就是一把刀子。
那一天是跟在部长后面去参加一个行业研讨会。会议借座某飞机制造厂。这家飞机制造厂刚刚制造了中国第一架四发喷气式大型民航客机,按说如日中天,但当年我国实在财力不济,即使这样一家企业也不得不将部分工人投入民品生产。我第一次参加这样规格的会议,像大多数头次经历这种场面的年轻人一样,有些上头,脚下有些飘,上身却有些轩昂。李航也穿得正式,深灰色西装套裙,外面罩了件灰色羊绒大衣,银底缀花的真丝围巾绑在头发上,在脑后轻轻摆动。她个子高,漂亮,本来就引人注目,我们走入会场时,好多人把眼睛看过来,这家航空企业副总兼民品部门负责人邵总迎过来,与瞿部长握手。瞿部长把我介绍给了他,我略昂一下头,像小时考试考好了我妈给人说一样。
瞿部长说,这是小赵。邵总说,知道知道,听说了,三梯队,金童玉女。玉女是我家的。咦呀,老瞿嫩这是给我摆家底要我认输。嫩这一半还是我们航空子弟,对吧?小航,回来吧,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啊,嫩不能帮着老瞿打我,是吧?
他的山东上海话普通话相当有特色,同时让我一下明白,李航和他很熟。李航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叫了一声邵叔叔,说,没打您,我哪有资格,我就鼓捣个您瞧不上眼的小玩意。
我后来知道,李航爷爷是整个项目的总负责人,第一架喷气客机设计制造团队的灵魂,高山仰止国宝一级的人物,七十多了还在上班。很多年后,想起我那一刻的昂首挺胸,我知道自己的年少轻狂多么可笑,但也悲哀地发现自己老了,腐朽了。
我这才想起李航确实毕业于航空院校。但她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不愿意在爷爷和父亲的羽翼下工作生活。
该来的总要来,如同江南的春夏秋冬,逃脱不了的物换星移。礼拜天早上,和周红一起去公园逛,走过中国名菊展览会,看完姹紫嫣红,我们走出公园北门,来到繁闹的南京西路。南京西路的这一段是圆弧形的,因为这段路是贴着当年跑马厅的弯道修筑的。凡弯曲的路,便有些浪漫特质。20路长龙电车响着女中音般的马达声驶过,集电杆在空中打出火花,我们为了去哪里开始吵架。周红想往东走,买羽绒衫和羊毛衫,第一百货商店正有一个羽绒衫展销会。那时这种用闪闪发亮的布将人裹得像面包一样的冬装刚刚开始流行。我则想往西走几步,去市图书馆,也就是早年的跑马厅大楼找书。这本来是个时间分配问题,四则运算题。
我说,先去图书馆吧,我找找书去。她说, 晚上在办公室看得还不够吗?
我便有些敏感。真的,即使什么事情都没有,你就是会心虚。我说,这和晚上看书有什么关系?周红说,就是嫌我野路子出身呗。我说,哪里嫌你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清楚什么呀我清楚?我做什么啦?
我心里乱糟糟的,根本不清楚。我似乎姑息着某种情绪,我确实将办公室看书当作某种享受,但我也确实什么都没做,让黄昏后的办公室充盈着暧昧的味道。我越线了吗?后来的人把这称作精神出轨,渣男特征。
我们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响,引起了路人侧目。我靠在公园铁栏杆上,眼睛望向斜空里。马路对面,典型 Art Deco风格的大光明电影院早场还没开始,静悄悄的,旁边工艺品商店门口,已经有些头发梳得锃亮戴着麦克蛤蟆镜的类华侨进进出出。上海好的电影院似乎都是Art Deco风格,如同女孩总要泼洒醋意来表达不满和爱的领地。周红的眼睛看向了侧面,就是不看我。我知道她生气了,我自觉不好,把手放到她背上,试图抚慰她,做危机管理。我的手隐隐感受到她文胸连接处的凸起,摩挲了一下,她摇了一下上身,不要睬我,我的手还是粘在她后背上,她便向侧面跨了半步,让我的手够不到。
那天我没去图书馆,算作和解和爱的姿态。周红有些过意不去,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抬起长长的睫毛和微翘的鼻子,说,你没不开心吧,没不开心吧?我说,没有,真没有。
我说的是实话,我已懂得爱是需要妥协的。但我从此不能再有办公室看书的那份享受了?倒不是不可以在办公室看书了,而是看书的心情不一样了。好像背后总有一双眼睛了。这不是我想要的,不是。
但我想要什么?我很乱,想不明白。也许问题出在要得太多。但那时的我是想不明白的。
我连着几天没留下来看书。我离开办公室时,分明感到后面有眼光像50毫米粗的圆钢一样有质量地戳在我背上。后面几天,我在办公室里就无端的有些尴尬。我们很少说话,客气起来。
那天在宿舍,同室那家伙看周红来了,识趣地出去了,把空间留给我俩。周红脱了外套,红色细密的羊毛衫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婀娜身形。有的没的说了几句话,我就有些馋她,把她揽入怀中,亲吻她,感受她柔软的胸脯。她的腰肢以下紧贴着我,我便管不住手,游动起来。我听到她的喘气渐粗起来,催动我的欲望更加高涨。我抱着她,她的双手勾在我脖子上,我把门保险扭过九十度,开始摸索解她的腰带,并且预备着对付她的反对。但她没像以前那样反对,她顺从,任我解腰带。我在最后一刻停止了突破她的防线。不,她其实没有设防。但我停止了。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这一刻,为泛滥的青春寻找奔突的缺口,想象进入她的身体,与她合而为一。但在那之前,我停止了。她慢慢平复下来,双颊酡红,有些不好意思,说,坏蛋!
我后来想过为什么我停下了“罪恶图谋”。那时虽然已经颇开放,但婚前性行为的后果有时毕竟令人尴尬,小时候听闻的那些为此身败名裂的案例毫无疑问会影响到我。况且我已是第三梯队,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如果出点岔子,难保不受影响。这肯定不是我想要的。冠冕堂皇之外,我明白,我在那一刻想起了李航。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的女朋友是周红,但我却在那一刻想起了李航。
第二天早上,钱副部长说,最近解决了不少问题。我给你俩填个合理化建议奖,领了奖金你俩请客。
那时填报奖金有各种门道。我俩处于实习阶段,领导给填报个合理化建议奖还不违规。但我没响。李航也没说话。
钱说,我怎么感觉空气有毒呢?郁副部长说,是呢,氯气超标。钱说,你们哪个开关坏了吗?怎么都没话。郁说,有问题。我说,没啊,很正常,李航,对吧?
李航笑笑,还不响。我便真有些急。她真不愿意说话了吗?这一天,下班后我留下了。我还去抓了几个馒头来,然后各看各的书,我有些忐忑,但感觉到空气里的轻松,人便慢慢松弛下来。
七点半左右,我打完乒乓回到办公室,身上微微有些出汗,穿了件手臂上带两条白边的蓝色运动衫喝茶,边喝边和她说话。她说,水平不行啊,怎么老打不过。我说,人家市级模子,我赢一局,不错了。她说,你这是未战先怯,兵家大忌。我说,这是实事求是,脚踏实地。她说,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我说,我精神很足。她说,我觉得不足。
正说着话,门开了,门口站着周红。我放下茶杯,说,你怎么来了?周红说,打扰你们了吗?李航说,没有没有,说他打乒乓的事情呢。周红说,是呢,老远就听见你们说得挺热闹。李航说,哈哈,放心,没说其他的。周红说,没啥不放心。他说看书,原来还打乒乓啊,内容挺丰富,怪不得不想出去。要不明天我也不出去了。李航说,好啊,看看书,挺好的。周红说,哎呀,我这样的,看再多书,也及不上李助理渊博了,我就陪陪我家赵呗。
我换了衣服,跟着周红离了办公室。天空是深邃的烤蓝,蓝到了黑,星星亮晶晶,月牙斜倚在那里,像娴静的女孩,与今晚的周红形成对比。今晚的周红是有进攻性的,我感觉到了。说实话,我那时很尴尬。我想我出问题了,我在两个女孩子之间走着危险的钢丝,明显有脚踏两只船的倾向。道德上,我是那个该为这份尴尬负责的人。但是,周红今晚进来,却又让我很不开心,让我讨厌。我讨厌,却又不得不随她离开办公室,心里的某个角落,甚至感到“屈辱”。这真是种荒谬奇怪的感觉。
最后编辑: 2021-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