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 拼二代的时候到了--朗朗的故事
一个变化中的郎朗,几种不一样的乐评 朱贤杰
最近接连听了两次郎朗的钢琴独奏会。先是2006年12月26日,在上海大剧院,然后是2007年1月26日,在多伦多的罗依汤普森音乐厅。
连续两次听同一位演奏家的音乐会,而且两次音乐会演奏的节目,几乎完全相同,只有最后一个曲子,郎朗在上海是弹<匈牙利狂想曲>第2号,返场弹第6号,而在多伦多,则是<匈牙利狂想曲>第6号压轴,第2号作为返场。两场音乐会,在时间上又恰好相隔一月,在我记忆中,是少有的经历。
郎朗在上海的演出一周之后,我写了一篇随感,同时也纪录了当晚演出的情景。那一场演出与多伦多的演出相比,大体上有什么不同呢?投资2000万加币改建之后的罗依汤普森音乐厅,音响效果或许比上海大剧院更好;而多伦多的听众似乎比上海的听众更为踊跃,等等。虽然以前郎朗来过此地好几次,与交响乐团合作,但是开钢琴独奏会还是首次,不但音乐厅2600多个座位全部客满,而且应听众要求,音乐厅临时破例,在舞台上加座位。考虑到那晚的听众,是冒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暴风雪赶来,此地一向准时音乐厅,推迟了10分钟开演。许多音乐界人士出席了音乐会,包括已故钢琴家古尔德生前的经纪人,年迈的霍姆伯格。而在上海大剧院,也许因为郎朗已经多次开过独奏会,音乐界特别是钢琴专业人士出席的好像不多。
因为是同样一位钢琴家,弹的又是同样的曲目,在许多方面,会有一些不同的感受。还有,两地听众的反应,郎朗对同样一套节目的不同处理,这些都可以是一些有趣的比较。
然而,真正让我感到有意思的,是同样一个郎朗,演奏同样一套节目,美国和加拿大各地报上几种观点不一样的乐评。
郎朗12月26日在上海演出之后,1月中旬去了美国,先在芝加哥演奏了3场协奏曲与一场室内乐,然后,从16日至21日在西海岸演奏了4场独奏会,23日在加拿大温哥华,26日在多伦多,28日又在波士顿,那些独奏会节目大同小异。但是反映在乐评上,就有了不同的版本。
如果以郎朗钢琴独奏会作为个案,来观察各个乐评家写评论的角度与风格,点评一下各个乐评文章所持观点的异同,对於我们如何写乐评,应该会有所启发,尤其是,我自己在1月3日回到加拿大之后,也写了一篇<艺术家,还是万人迷-----岁末听郎朗音乐会有感>,对照美国加拿大的乐评,也是一种借鉴。更何况,郎朗成功的现象值得研究,郎朗最近的变化应该关注。就象青年钢琴家邹翔在一次访谈中说的那样,“不管专业界人士怎么看,世界上的钢琴界应该感谢郎朗,正是有了他的出现才有那么多观众,特别是年轻人走进音乐厅欣赏古典音乐。郎朗成功的现象很值得所有音乐家,甚至社会学家研究。”
案头有三篇完整的乐评文章。一篇是1月16日刊登于旧金山<古典之声>,题目为<更丰富的琴艺>(San Francisco Classical Voice: ‘A Richer Pianism’) ,作者雷肯(Anatole Leiken), 是加州桑塔克罗斯大学的钢琴教授,他的录音包括肖邦与斯克里亚宾作品,并且是伦敦彼德版肖邦全集的编订者。
第2篇是1月24日刊登于温歌华<太阳报>,标题为<演奏精致,品位卓越----钢琴家郎朗在艺术上成长>(Vacouver Sun: ‘Refined Playing of Considerable Taste----Pianist Lang Lang is Growing as an Artist ’) 。作者杜克(David Gordon Duke)是当地的作家与教育家。
第3篇是1月27日刊登于<多伦多星报>的,题目为<乐迷都为这个男孩陶醉了----中国神童在罗依汤普森厅开钢琴独奏会>(Toronto Star: ‘Fans hooked on eclectic It Boy-----Chinese prodigy Lang Lang Performs solo piano concert at Roy Thompson Hall’) 作者泰劳(John Terauds)为古典音乐的乐评家。
以上三篇乐评,都是次日一早就见报的,另外有一篇刊登在<旧金山观察家报>的文章,是在1月15日郎朗演出的当天早上,属于预告性质,1月19日的波士顿报刊也有类似的预告文章,但是至今还没有在波士顿演出的评论。
总体评价:新颖与诚挚,“一个新的郎朗”
<旧金山古典之声>的文章,首先注意到了最近郎朗在演奏艺术方面新的变化与成长,作者一开始就写道:“上星期二在戴维斯厅,我听到和看到了一个新的郎朗。他在钢琴上的动作并不大,与其说他看着听众的眼神有说服力,还不如说他的范围广阔的音乐演奏所产生的音响更为意味深长。郎朗一直拥有神奇的手指,高超的琴艺,敲击出令人兴奋的效果。但是,这一次,他的钢琴技巧服务于更高的目标:向我们展示了错综复杂的音乐结构和提升了情感上的冲击力。”
接着雷肯写道:“更为重要的是,这位新的郎朗对於音乐内涵更深刻的掌握,让他上升到使得他在表现力的调色板上更为多彩。过去,他的许多琴技时常是随兴所至,缺少神韵与理性。而现在,当它们服从于音乐的时候,他的演奏体现了让人心醉神迷的新颖与诚挚。”
<温哥华太阳报>的文章写道:郎朗23日晚上在全场爆满三千多人的奥菲姆剧院的演出,“是对他的超高人气和艺术成就的一次综合检阅” 。关于郎朗的节目安排,杜克说:“他下半场演出中有不少脍灸人口的曲目。……然而,的确是上半场的演出使人感受到这位青年钢琴家的新方向和挑战。”
而<多伦多星报>一开始就这样写:“每隔一,二十年,就会有一位表演艺术家,冲破那层把古典音乐同更广泛的听众隔离开来的蕃篱。郎朗,24岁,来自中国,就是这样一个男孩,有着燃烧的天才与热情慷慨的个性。” 作者泰劳接着写道,“对於任何演奏家来说,在这么巨大的一个音乐厅里,使听众保持注意力是一个挑战,而郎朗无所畏惧,尤其考虑到他所选择的曲目。他并不仅仅演奏那些使大众感到兴趣的曲目,还精心选择了一组专注于不同层面的作品来显示他的琴艺,以及他那有如闪电般快速的手指。演奏家曾经在2002年被提名为‘将会改变世界的20位青少年。’ 这个预见是有道理的,因为郎朗,多亏了他的超凡魅力和天才,证明了甚至‘严肃音乐’ 也能够让各种不同层次的听众感到惊喜”
上半场两首作品:一,莫扎特降B大调奏鸣曲
作为钢琴教授,雷肯对郎朗演奏的这首乐曲,有着比较另外两位作者更为详尽的分析。他认为莫扎特奏鸣曲是“整个节目中最出彩的。第一乐章精细而条理清晰,并且有着足够强健的气势,活力与推动力。郎朗对於最微小的细节的注意,带出了令人意外的多声部线条,让人感到如此地愉悦。末乐章也是同样地精致,也许太过了一些,因此声音有些捂住了而不是可以更加光彩。”
比较拙文<艺术家, 还是万人迷>对於这部作品演奏的描写:“第一乐章在他弹来色彩鲜明,明暗对比非常强烈。而且,在呈示部的第一次演奏与它的重复时,灵活多变,同样的旋律,力度与句法很少相同。他的左手又常常勾出让人意想不到的线条。末乐章,郎朗强调了它戏剧性的一面,每个新主题的进入都具有灵动的个性。郎朗呈现给听众的,是一个年轻活泼,无拘无束,摆脱了学院派“清规戒律”的生气勃勃的莫扎特。” 可以看到,郎朗演奏的莫扎特,在许多方面给人留下了相同的印象。
而第二乐章,雷肯的评论是“相反,有些拘谨,勉强设定的速度没有给乐句与呼吸足够的空间,” 他认为行板可以有更多的分量与威胁感(more weight and menace).
郎朗在上海的演奏,曾经在第二乐章中使用了很多轻踏板,我在文中这样形容:“钢琴家让慢板乐章吟唱得犹如莫扎特歌剧中的咏叹调一般抑扬顿挫,优美典雅。整个第二乐章基本上是以极弱的声音奏出,轻得似乎像是只有在肖邦或者德彪西的钢琴音乐中才听得到,但是他的声音层次丰富而具穿透力。” 然而在多伦多,他演奏的同一乐章,则完全没有轻踏板,以较为明亮的唱音取而代之,可见他每次都在寻求不同的音色与处理。
杜克对於这部作品的评论基本上是赞同的:“整出音乐会以莫扎特奏鸣曲开始,一首很难让人把它和一位急于展示自己高超的演奏技巧的钢琴天才联系在一起的曲子。即便是在大音乐厅里用现代钢琴演奏,这首奏鸣曲也称得上是必要而优雅的约束与足够的技巧火花相结合的典范。尽管郎朗在每一乐章结尾的处理上显得稍带感伤,但是演奏得相当有品位。”而泰劳则只以一句话轻轻带过:“莫扎特奏鸣曲展现了羽绒般轻盈的触键” 。
二,舒曼C大调幻想曲
雷肯对於第二首乐曲的评价更高,这样的文字或许只有他这样有经验的钢琴教授才写得出来:“舒曼伟大的C大调<幻想曲>作品17号,一首先天就由许多碎片组成的乐曲,以前很少有钢琴家能够把它合成,并且弹得完整。我不知道,郎朗是否被音乐厅的灯光所干扰,出於某种奇怪的原因,听众席的灯光,在莫扎特奏鸣曲与舒曼幻想曲的中间亮了起来,钢琴家只好坐在琴凳等了很久很久,直到灯暗。但是,对於象郎朗那样有丰富音乐会经验的人来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将整个幻想曲作为一个集成体,包括了魅力与诱惑,诗意与深思熟虑,以及细致勾画的织体铺设。这是一种我以前从未期待它发生的,充份展露的戏剧。”
我记得,在多伦多,当郎朗弹完这首乐曲的最后一个和弦之后,听众席里一片寂静,似乎沉浸在音乐的梦境中,过了约10秒钟,才如梦初醒地爆发出震耳的掌声。
而同一首乐曲,相比之下,温哥华的杜克的评论就比较负面。“这首作品从许多方面来说,都算得上当晚演出中要求最高的曲目。应该说,能够欣赏到一个同时具有表演才华和想象力的青年演奏家,处理这部称得上早期浪漫主义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很精彩的。郎朗在第一乐章的力量源于他幻想中的飘浮。尽管第二乐章有一个非常好的开始,但是某种冷漠却混浊了最后一个乐章。” 他的整篇文章是这样结束:“尽管人们可以就一些细节争辨,但是郎朗决非是对舒曼伟大的诗意无动于衷。他愿意演奏这首颇具深度和精美的作品,本身就表明他在艺术上不断成熟。”
泰劳的评论,又只是一句:“舒曼的幻想曲显示了情感上的幅度。”
下半场:中国作品与戈雅之画
郎朗演奏的六首中国作品,雷肯认为弹得” 有魅力,技巧精湛,令人欣喜” 。杜克则写道:“在演奏李斯特的两部作品之前,郎朗以他新增加的一整套改编自中国民乐的钢琴曲揭开了下半场的序幕,值得一提的是,郎朗在舞台上介绍这些曲目时,也颇具个人魅力。” 没有具体评论。而泰劳注意到“郎朗利用他在古典乐坛新的优势地位推广他新出的<黄河之子>唱片中的中国作品。” 但是他又写道,“这些风格老旧的,产生于20世纪中期的受西方中心主义影响的作品有些廉价(原文为schlocky ),你需要的,只是一位具有说服力的演奏家,好让它们听起来面目一新。”
选自格拉纳多斯的<戈雅之画>中的<爱的告白>,雷肯觉得“是当晚另一个最为亮丽的演奏。这一作品包含了太多周期性反复的片段,然而,郎朗天然的流动的弹性速度,感性的旋律轮廓,以及敏锐的节奏感,克服了这部作品多次重复的不足。” 泰劳认为它“充满了伊比利亚半岛的风韵” 。杜克没有评论。
压轴节目:两首李斯特的作品
这里,杜克基本上也没有怎么评论:“包括李斯特的两首常用来娱悦听众的曲子:瓦格纳歌剧《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中伊索部分的钢琴版和第六匈牙利狂想曲。这再次证明了李斯特,这位无意识中掀起‘超级大师’文化浪潮的作曲家,谱写了不少颇具感染力的演出曲目,当代音乐人仍然从中受益。”
雷肯则说:李斯特改编的瓦格纳的<爱之死>,钢琴曲在效果上远不能与乐队色彩相比。“许多钢琴家试图模拟管弦乐队,但是出来的效果就象模仿原本画作的黑白的素描。郎朗选择了不同的方式。他以纯粹钢琴曲的办法来对待这个改编曲,从而发现了钢琴乐器本身典型的织体与音色,而且很成功。”
对於压台的乐曲,<匈牙利狂想曲>第6号,身为钢琴家的雷肯认为踏板用得太多,只有那段著名的八度才比较好。我因为没有1月16日旧金山演出的实况录音,这里无从发表意见。但是,1月26日郎朗在多伦多演奏这首狂想曲之后,另一位从旧金山赶来多伦多的音乐评论家戈莱本(Janos Gereben) 特意到后台,对郎朗说,作为一个职业的乐评家,或许不应该当面对演奏家发表自己的看法,“但是,我现在是代表匈牙利人感谢你,因为在匈牙利钢琴家齐法拉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把匈牙利狂想曲弹得这么精彩,我不是光指你的技巧,并且因为你弹出了李斯特音乐中的精髓。”
泰劳的评论,还是只有一句话:“两首李斯特的作品----19世纪的明星钢琴家作曲家---展露了这个神童的绝技,伴随着内在的情感旋涡。” 然后,可能截稿时间快要到了,他以这样一句略微幽默的话来匆匆结束整篇文章:“逐渐壮大的乐迷军团不可能比这更高兴的了。”
事实也是如此。当晚,当郎朗弹完匈牙利狂想曲之后,近三千名听众立即情不自禁地全场起立,鼓掌叫好。这样的场面在罗依汤普森大厅是少见的。正如旧金山1月15日的一篇评论写的那样,郎朗“使得钢琴演奏看来不象一场艰苦的搏斗,而是充满乐趣的戏嬉,这就是为何听众喜欢他的原因。” 而1月12日芝加哥的<先驱论坛报>则谈论到郎朗近年来的变化。作者写道,几年前郎朗从拉维尼亚音乐节展露头角以来,红遍乐坛的同时,也为他带来了不少批评。但是近年来,在指挥巴伦博依姆的带领下,他有了很大改变。在这篇标题为<郎朗成熟了>的文章中,作者认为出现了一位” 新的和更出色的郎朗。”
当然,每年一百多场演出,郎朗的演奏状态不可能总是一个样,(听说在圣塔菲的演出就不如旧金山那样精彩) ,每次音乐处理也不尽相同,反映在乐评上,自然会有各人不同的观点,但是目前的评论,大都肯定了郎朗在艺术上新的进展。
相比之下,国内有些乐评却仍然停留在对郎朗早先的认识上。直到去年11月底,高远先生刊登在<音乐周报>的一篇文章还是这样写:“郎朗的音乐缺乏深度,演奏浮躁做作,艺术处理常常喧宾夺主。” 还有 “郎朗现今的艺术水准,已与他出道时大相径庭…在郎朗空洞的炫技里,只留下焦躁与苍白” ,他说, “西方人选择郎朗作为‘弄潮儿’,无非是他在国内以前的知名度,以及他在西方的求学经历,这些都是其进入中国市场的有利资本,再从中国反销到海外,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且不说“他在国内以前的知名度” 和“再从中国反销到海外” 这样的说法根本违背事实,就是对於郎朗演奏的这种评论,现在也早已显得过时。高远先生是旅法艺术家,难道看不到海外报刊最近的音乐评论吗?据我在德国的朋友陈唯正统计,他收集的德语评论中,百分之九十是肯定郎朗最近的演奏的。而1月15日旧金山<观察家报>的文章观点,看来也要比我们有些乐评家更前瞻,更宽容,也更“与时俱进”。作者说:“去音乐厅,最愉快的事情之一,是观察一位艺术家的成长,而郎朗的艺术之途让人惊喜。几年之前的‘神奇男孩’ 已经变成一位成熟的艺术家,他仍然是一个奇才------事实上比这更好。而且他发展的速度之快,就象他在琴上的手指一样,郎朗正朝着钢琴艺术的伟大境界迅速前进。”
我不知道那位旧金山的乐评家,在我们有些人的眼里算不算“枪手” ,或者是不是郎朗的“最大吹鼓手” ,但是我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如果我们放下成见与偏见,就能够看到一个新的,变化中的,在艺术上更加成熟的郎朗。
07/01/31
《音乐爱好者》2007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