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风景
98年,在深圳山区的工厂里,机器24小时地铿锵运作,工人轮流值夜班,300元人民币一个月,夜班一样站通宵。QA的经理,总是揉着红肿发泡的金鱼眼,充满倦意地向香港老板汇报NG的情况。
工人们住集体宿舍,主管和写字楼的住双人甚至单人宿舍,包吃包住。工厂自建水塔,用水浑浊、伙食淡薄无味。
有一个男孩叫大山(化名),是磨具模型组的技术实习生,他也是300元一个月。他是大专生,但由于是实习,工资和工人一样。大山跟写字楼的大河是邻居,只不过大河是住双人间,大山住12人间,仅隔一尺。我是写字楼采购员,大河也是采购员。我和大河经常下班串门聊天,我接他的班。记得当时我说,我不会拿回扣的。大河笑话我说,你坚持不了多久的,人家会给你背黑锅。我清高地说,好吧,你看我能撑多久。
那时大山在一旁边听边笑,时不时插科打诨一下。他常常下了班,洗完澡就过来跟我们聊天,抖擞着一头闪亮的黑发。我的同事们有时聚在一起看碟、打牌、喝酒,大山却总是按时报到,出现在大河宿舍的门口。
我至今还记得他的样子,高个子、白皙、稚嫩而充满乡土气的脸,大眼睛,浓密的头发,笑起来很腼腆。他家在江西农村,找工作很难,所以就抓住了这个机会来深圳实习,磨具设计很难,学会了以后还得回去,实习合同很快就会结束。以后的路怎么走?不知道。
工厂真像个监狱,离城市有一个多小时车程,离市镇商店有半个小时车程。在与世隔绝的偏僻山郊,住着一群麻木呆板、在机器间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厂房外的小树还没有长大,按时穿梭着工人们穿着制服的身影,匆忙而有序。无奈的寂静中,乌鸦的声音清晰响亮,在机器有律的转动声下,也可算是自然的凄美伴奏。
似乎只有下班后的聊天,才能提醒我们仍活在人间。
大山认识了不少工友,也满足于下班后仅有的一点业余时间带来的欢乐。他没钱出去喝酒,也舍不得做摩的去市镇一游,除了看书之外,就是串门聊天。仿佛这是一所比较自由的山野监狱,听到鸟鸣就想到爱情。星空下,凉风拂过,大山不禁也有所期望。
有一天大山跑到一个女生的宿舍,坐下跟她聊天,女生诧异地看着他,似乎他有点异样。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坐着。女生说,你怎么了?大山憋红了脸,依然什么也不说,低头看地。等待良久,看着大山越涨越红的脸,和无法正视的双眼,女生说:你喜欢是我吗?大山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似乎受到了无情的打击,似乎仅有的一点希望全部要被剥夺了。女生笑了笑,无措、无奈,说了几句话。她说了什么?大山忘了。只知道他的探访,是一种惨烈的行为。坐了一会儿,他离开了。不知道那个夜晚,他有多凄凉,对着星空,他静坐了多久。
大山从来没有谈恋爱,因为家里太穷。虽然他长得高大帅气,但是却在一个工厂里做实习生,也许只有想像的份。忘不了大山曾有过的那份愉快、期望和伤感,越是回想,越是心如刀割。
有一年过年,大山回老家了。假期结束又见大山,他说虽然有火车票,却没有回家见到亲人。回家路上被警察抓住,说是没有暂住证,被押送收容所。在收容所里,他和许多人包括一个小孩,被抢夺了手表和钱,蹲在关押室好几天,询问完了以后放了人。他借钱回到了工厂。过了一阵子,收到信说家里水灾,房子被冲走了。
大山那时什么都没有,只有梦。青春和梦破碎地有多快?无法想象。他的眼睛里总有一份憧憬,虽然那份憧憬日益暗淡。
岁月慢慢地改变着大山的表情,所幸的是,我没有看到那继续消退的颜色,在我印象中,他永远是一个无知天真、懵懂可爱的乡村大男孩,一个会羞怯、会狂想的红色大山。
大山是一道风景,他的家被冲没了,我希望他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