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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我在魔都某医院实习。当时这个医院整体有点魔幻，文革过去了十几年，医院里还有很多稀奇古怪超出正常人想象的人和事，比如开电梯的后勤指着副院长鼻子大骂，后者屁都不敢放之类……
我轮转到心内科的时候，发现有一张病床查房时连着两三天没人，但是病史、病程录都很完整。每天的查房记录都是上级医生告诉我们怎么写，不少是虚构的，但也会开些常规的口服药物，本科室的医生护士对此习以为常。看病历上写的是一个慢性心律失常、心衰的病人，既往史里写有在云南下乡的经历，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多年。
三天后我值夜班，总算看到了这个病人。我路过这个房间的时候看到一个中年人，正坐在床上喝啤酒，床上还躺着一个邻床病人的家属。那时我还是个愣头青，以为是病人家属在病房喝酒，就上去劝阻。他问了一句“你是新来吧？”，然后笑着说没事，他就是这张床的病人，具体情况让我去问我的带教老师。我一头雾水的看看他，哪里有一点心衰的样子？正好他啤酒也喝完了，我一个实习生也没啥好说的，回到办公室问我的带教老师怎么回事。带教老师是个很严肃古板的人，告诉我这个病人就当他不存在就行，别的别多问。
这反而更加吊起了我的好奇心，难道他是心内科的扫地僧？等我跟病房里的护士熟悉了，慢慢才知道这个病人的情况。
他是云南回沪知青，家在魔都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之一。他家里有两个兄弟，等他想尽办法回到魔都，发现家里兄弟们都结婚了，本来就不大的房子更加拥挤不堪，连给他腾个放床的地方都不行。家里告诉他只能给他落个户口，其他要靠他自己想办法。他本来就是以心脏病的理由返沪的，此时急中生智，想不如先到医院住几天再慢慢想办法。于是他家里就托了关系，再加上他的确是有一点心律失常，所以他就住进了医院。在医院治疗了几天，他就开始了白天出去打零工找工作，晚上回医院睡觉的“住院”生活。
住了一段时间，因为他有魔都户口，那时的医保可以报销绝大部分住院费，这么算下来，住院比住旅馆、租房子还省钱。发现这个以后，他就索性把医院当成了落脚点。以他的背景，要在魔都找个固定工作非常困难，收入很低且不稳定，租不起房更不要说买房，所以在医院这一住就是十多年。
开始的时候医院也曾经在他病情好转以后赶过他几次，可是每次一赶他就“发病”或者闹着要自残、自杀，弄得院方哭笑不得，又不敢逼他太紧，生怕他假戏真做。那时的医保管理不像后来那么严格，医生护士们对他的身世也有几分同情，赶了几次没效果，索性也不管他了。
他嘴巴挺会来事，住了这么久，和医院里上上下下关系都很熟了。有时候他连吃饭钱都没有了，就去医院食堂找大师傅要点吃的。他还会把他的床位租给别的病人的陪床家属，收点小钱。他每天白天出去打工，挣了钱也会买些水果什么的给科室里的员工们吃。有时候实在没钱了，他会找医生护士借钱，能还的他也会还，但更多都没有还上；他很有分寸，借的都是一两块几毛的小钱，也不会盯着一个人借；大家都知道他还不出，所以就当做慈善了，也没人催他还，下次再借也还能借到。他经常感叹，心脏科就像他家，医生护士比他家里的人还亲，大家听了就笑笑不以为意。
我在心内科轮转了两个月，见过他几次，走的时候他的名字还在病房门口的牌子上。毕业后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这个病人，问我分配在心内科的同学他怎么样了？同学愣了一下，才说他已经死了。
他经常不在病房里，有时候一出去就是三四天，所以心内科医护人员也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但是最后一次连着有十来天没看到他人，他又用不起拷机，根本就联系不上他，大家这才觉得不对头。又等了几天他还是没回来，医院派人去他“家”找过，他父母兄弟说也不知道他的下落，这才急了报警。
警察听了也很奇怪，怎么还有医院报警病人失踪的怪事。警察查了一下，花了不少功夫最后才找到了他，他在郊区打工的时候猝死，找到的时候遗体在郊区一个医院的太平间里。
就在这之前不久医保开始收紧，像他这种情况已经没有可能长期住在医院。心内科主任还在犯难怎么劝他出院，没想到他自己就死了。同学叹口气说：真不知道他是猝死还是别的什么。可能他就是不想让我们这些心内科的医生护士们为难吧……
他父母兄弟因为钱不愿意管他的后事，还是松了一口气的心内科主任拍板，科室小金库出大头，科室里大家又凑了点，让他的遗体得以火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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