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的相当棒我父亲是患肝癌去世的。从医生告诉我到他去世,18天。直到父亲火化,我都有一种荒谬、不真实的感觉,像一场梦。
多希望真的只是一个梦。
那年四月一日,把孩子送到补课老师那里,给父母买了鞋子。天气转暖了,换薄一点的鞋子。母亲说,正好。父亲坐在阳台上,试了一下,说,穿不进。我说,不会啊,这是您的鞋码。他说,我脚肿了。
那时不明白脚浮肿意味着什么。
下午,把父亲带到离我自己家不远的医院。父亲有心脏房颤的毛病,况且他觉得心脏不舒服,所以挂了心内科。医生看了看,问父亲几天没小便了,父亲说好几天了。于是,挂水。晚饭时我回家,带着饭菜再回医院,父亲已去过卫生间了,急,尿液留在了裤子和床单上。大约是利尿剂的作用吧。我从未看到过如此仓皇失措的父亲。他总是沉稳从容的,举重若轻的,不露声色间搞定一切的。一瞬间,我的心中泛起酸楚。父亲真的老了。
父亲留在了医院,再没回家。三年前他发高烧,发到昏昏沉沉,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你来一下。我知道情况严重了,不然他还会扛着不说。那一次烧成肺炎,住院三个星期,把40多年的烟瘾戒了。他是老兵,去过朝鲜,见过了生死,学会了烟酒。但他没戒酒,虽喝得少了,还是喜欢。我哥告诉我,父亲最后一次喝酒是春节后的一次亲戚聚会,喝了几口,喝不下了。也许肝脏很疼吧。而我并不知道这件事。
一通手忙脚乱后,是住院的各种检查。第三天做B超,医生叫我进去,让我看影像。看着屏幕上星星点点粒子后面的阴影,我没明白其中的含义,直到医生说出肝脏实质性占位,我还在妄想良性还是恶性的问题。三年前,也是住院检查,也是肝脏发现疑似占位,我托了朋友找权威专家读片,说是囊肿。从此我懂得了占位这个隐讳的医学名词。
这一次,医生打破了我所有的幻想。父亲的哥哥姐姐都死于同样的毛病,我本该放弃这样的幻想的,但他在苦涩的生活里比哥哥姐姐多活了十几年,让我曾经觉得他能逃脱家族的宿命。
18天后,父亲永远离开了我,快到来不及相信。生死之间,是一条线,跨线的一瞬间,他去了永恒的那头,把我留在了声色犬马的这头。
打电话告诉我哥,脑子里有很多空白,像一部接得不好的老片子,一会儿有图像,一会儿没有。我问我自己,这三年为什么没带着父亲多跑跑医院,多检查几次身体,哪怕只是吃点保肝药,那样的话,也许这一天很久以后才会到来。
很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想,如果父亲离开了我,我该怎么办。然后心里充满了负罪感。怎么可以这样去想爸爸呢?那时,觉得父亲是不会老的。
小时候,母亲脾气不好,父亲在家话不多。在外面,父亲大小是个干部,但在家里拿母亲没办法。母亲翻来覆去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说着说着就说到父亲头上,然后,越骂越难听。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会大吼一声爆发出来,我的心便像被一只手抓住了,喘不过气来。
高中住校,发现自己很依恋父亲,不晓得其他男孩子是不是一样。
我会想起小学时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胳膊,或者用砂轮机磨刀差点切断手指,父亲抱着我去医院,我把头伏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的味道。骨折那年,我三年级,有点分量了,他有些气喘,边走边说:以后还皮不皮了。
从寄宿学校回到家里,我会期待和父亲挤在一起,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睡着。很久以后我领悟到,那是汗水和烟草混合的味道。他似乎没教过我什么人生哲理,但却深深影响了我,包括他的理性和处变不惊。现在,父亲就要离开了,不可逆的结局若隐若现,我无法不惊,泪如决堤。在时间无尽的藤蔓上,生命终将凋零,但癌症会让多数人形销骨立,痛不欲生,我祈求上苍对父亲仁慈一些。
开始几天,父亲一如既往,总在病房引起笑声。病友问他什么毛病,他说开了房产(房颤)公司。有一天他对邻床说,有个地方包治百病。人家问是那里,他说,漕溪路200号。那是殡仪馆。大家哈哈大笑,是啊,去了都不想出来的。
对于死,父亲好像并不忌讳,虽然我没告诉他病情,他大概已感觉到真相。我不甘心,打电话给朋友,安排去仁济东院尽快做了核磁共振,结果和B超一致。
医生说,已经到了晚期,转院没有意义。但后面几天父亲全身发黄,查出了丙型黄疸肝炎。第十天,让父亲转院。这病会传染,不能放在普通病房。仓促之间,不知道哪里去找床位。我直接跑到六院的隔离病房,抓住白大褂就问,居然被我问着了。主任看了我给的资料,说,下午来吧,icu正好空出一个床位。
父亲说,路不远,坐你车去吧。我太缺乏医疗常识,也怕麻烦。他应该坐专门的传染病救护车,用担架送去病房的。病房在三楼,父亲是自己走上去的,只在中间停顿了一两次,喘喘气。等他到了病房,医生惊讶地问:他自己上来的?
大概绝少ICU病人是自己走到病床边的吧。
父亲在ICU病房的第四或第五天,医生对我说,你爸情况不乐观,估计时间不多了。我问:大概还有多长时间?医生说:很难说,也许一个星期,两三个星期也不是没可能。
我不相信。怎么可能,我的父亲,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离开我。况且,他几乎没有消瘦,没有喊过疼。
病急乱投医,我去龙华医院挂了专家门诊,是10天以后的号。回到病房,父亲问,什么时候看中医?我如实回答。他说,要那么久啊!便沉沉地睡了。自从来到ICU,父亲快速虚弱下去。他变得安静,喘气更加吃力。虽然每日还会笑,但上卫生间必须要两个人搀扶了。配了便盆,但他固执地不要在床上拉,好像这关乎他的尊严。
“要那么久啊!”很多年里,老想起父亲的这句话,不能释怀。谁不留恋生命,然而我能够为他做的却那么有限。面对死神的脚步,我感觉无力,挫败。
ICU第九天,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说,通知家里人来见见面吧,应该就这两天了。我还是不相信。即使是晚期肝癌,不是都能有两三个月的吗?第二天下午我进病房,父亲昏睡着,醒来后,问我,你看到沈书记走过吗?病房还住着我们认识的人吗?我说,没有,没看见啊。我想父亲大约是做梦了,后来明白,他产生幻觉了。晚上九点多,父亲睡着了,或者是昏迷了,护工说,你回去睡会儿吧。父亲到ICU 之后我哥就没来过,大约大嫂不让,怕传染。我确实累了,回家睡了。
第二天七点不到,手机响了,护工说,快来,正在抢救!
赶到病房时,看到父亲上身裸露,床边围着医生护士。医生做了电击,他的身体好像从床上弹起,头挣扎着,抗拒着插到喉咙里的管子。这是我深爱的人,我儿时英雄般的父亲。
我赶快打电话给所有人,回到床边呼唤着父亲。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见我在叫他,但心电图慢慢走成了直线。
我走到病房外面,靠墙滑了下去,泣不成声。我的儿子第一次看见我哭泣。
儿时,他是我无所不能的父亲,永远允许我在饭桌上挑精捡瘦;念书时,他是好像无所不知的父亲,有刚健漂亮的字体,手指在算盘上龙走蛇舞。他是坚韧的男人,是幽默欢快的男人,走到哪里都能引发一串笑声。但病床上那个虚弱的、闭着眼睛痛苦挣扎的父亲,深深刺痛了我。
对面普通病房有个人走过来,对我说,你爸爸三四点钟时眼睛一直睁着,看着外面,他应该在等你吧。
我觉得我是个混蛋。很长时间里,每次想起父亲临终难受的样子,想起他睁大眼睛等待我的情景,我会不自禁地一激灵,猛烈地甩动一下脑袋,好像要挣脱什么东西。
那天晚上,我想,父亲会不会在冰柜里醒来,会不会很冷,我不在,他会多么无助。我抱紧双臂,有些颤抖,抑制自己到医院太平间救他出来的冲动。
父亲没有太受病痛的折磨,使我心里觉得宽慰。他在病房里一直很平和,几乎没有烦躁,直到离开也没喊过疼。但他真的不疼吗,还是他已经习惯了忍受?这是我心中一个永远的谜。
办丧事时,长辈说,你爸一辈子都不愿意麻烦别人,连死亡这件事情也如此干脆,他是在照顾你。
是的吧,他总在照顾我。回想起来,他好像已经为这一天的到来做了很久的准备。晚年的他手头有了一些钱便总要给我们兄弟倆。每一次我拒绝,他总说,最终还是你们的,拿着吧。
有几年,每一周或两周我都要去精神病院看母亲,听她嚷嚷要出院,嘀咕她的精神多么正常,看她胖起来,温柔地提起父亲,在不狂躁的日子里,让我依稀记起那个娇小美丽、大眼睛充满柔情的小女人。我考上好学校,她告诉亲戚时,转过脸来看我的眼神就是那样的,温柔得像要把我融化,让我羞涩,局促。那些年,在医院的档案里,我成了母亲的监护人。我在心里说,妈妈,我也是爱你的,但从没说出口。如果,时代没有给她重创,她应该是我平和美丽的母亲吧,而父亲或许可以活得更久。上天让我们成了一家人,寒来暑往,风风雨雨,人间几十年相伴,然而,何匆匆。
父亲的追悼会和墓碑上,我选了一张他眉花眼笑的照片,所有人都说,这张最好。那是喧闹的人间四月,院里的山茶花开了,35牌座钟在房间里落寞地报时。此后的年年岁岁,花自盛开,起舞弄影,只是当年的栽花人,永别了。
父亲已离去多年,今日忆起,当年情景犹历历在目,行文至此,泪水涟涟。
我一口气读完了
真情流露
文笔优美
有情有才
你父亲有你这个儿子
可以含笑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