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最近又看了舒云写的《杨勇上将》一书(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出乎意料的好。尤其是最后一章“笑对死神”,对一位开国上将最后的日子描写得深刻感人,非常难得,推荐给大家:
导读:夜里杨勇报病危,胡耀邦接到电话,匆匆赶到,泪水哗哗掉。
胡耀邦来到病房前,想推门又把手缩回来,详细问清了杨勇的病情,痛苦地在走廊上来回走,他极力想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推开门,胡耀邦站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一路小跑,三步两步扑进病房。
杨勇一脸平静,没有痛苦表情。
胡耀邦强装平静却满脸悲痛。
我还有30天交代工作
1982年9月13日,参加十二大的全体代表合影留念。规定年龄在70岁以上的代表和候补代表有座位,70岁以下的代表不管职务多高一律在座椅前的地毯上 或站或坐。和其他解放军代表一起,杨勇在地毯上盘腿而坐。这时候,他还不满70岁。仅仅过去4个月,1983年1月6日1时55分,杨勇上将在北京301 医院病逝,仍然未满70岁。
在301医院的遗体告别室,原定接待6000人,结果来了1万多人,人流从上午一直延续到下午两点。
正式的追悼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这是迄今最后一次在人民大会堂为一位共和国的军人举行追悼会。杨勇的堂弟、党中央总书记胡耀邦主持,军委副主席杨尚昆致悼词。
杨勇的女儿京京说,爸爸是个快节奏的人,连死都是快节奏。
逝世前,杨勇平静地对家人说,医生说我还能活30到60天,就取个中间数,45天,除去最后10天可能不清醒,再用五天处理私事,我还有30天可以交代工作。
我很好,感觉非常好
宋任穷、军委秘书长耿飚、总政副主任甘渭汉去探视,杨勇都和他们谈工作。每次谈工作,杨勇都示意家人离开,然后请人把门关严。这是他的老习惯。一谈起工 作,杨勇就忘了自己是垂危的病人,平平常常,一谈就是两三个小时。林彬(杨勇之妻)和孩子们在门外急得直跺脚,却毫无办法。
与宋任穷谈完。宋任穷一出病房,泪水模糊了双眼。
每天被杨勇约来病房谈工作的各部门负责同志前脚走,后脚来,几乎没有空下来的时间。
刚刚结束的十二大一届会议上,杨勇当选为中央书记处书记,分管军队工作。他交代工作,是站在军委的角度交代军队全面的工作。
一天谈完,杨勇还是以往的习惯,要在走廊散一会步。尽管病已经重得不能再重了,他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军人姿态,甚至企图大步流星,拐杖常常不知不觉脱离了地面。
夫人林彬提醒他慢一点。
杨勇停下来,内疚地冲林彬笑笑。
住院头半个月,杨勇还能下地走一走,吃点东西。很快,他的病体就承受不住连续工作的辛劳,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后来什么也吃不进去了。
每天上午医生查房,杨勇都说:我很好,感觉非常好,没有什么不舒服。
虽然患的是晚期肝癌,杨勇提出来,不做化疗,不做放疗,不做手术,听其自然。他说,那些都是同归于尽的办法,什么用也没有,白白耗费公家的医疗费。
晚期肝癌在所有癌症中是发展最快的,也是最痛的。但杨勇在家人和来探望的同志们面前却平静又平静。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出他的痛苦。
在最后的那些天,杨勇的手上鼻子上身上到处插着管子,身边的人都替他感到不舒服,可是浑身冒虚汗的杨勇硬是不哼一声,直到死,也没有哼哼。
在生命垂危时,杨勇有条不紊地按计划料理完手头的工作。他和死神争分夺秒,没有一丝慌乱和不安。他一生百战百胜,这是他最后一个胜仗。
右边肺上有阴影
那天,杨勇过去的警卫员孙启增来看望杨勇。
杨勇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知道。
今天是你的生日。
唉呀,我自己都忘了。
晚上咱们吃面条。
吃饭时,小孙感到杨勇呼吸特别粗。就对林彬说,老头出气粗。
林彬很有同感,小孙,你就是细。
去医院一查,肺部有阴影,很快就做了手术,是癌。
手术后,杨勇高烧一个星期,查不出任何原因,怀疑是癌症转移产生的高热。
果然,一年后,整个肝脏充满了癌症。
管保健的王主任做检查,一摸,吓了一跳。
肝怎么掉下来了?
正常情况下,脐下应该摸不到肝,而现在摸到了好大一块。王主任再一摸,不对,要去医院会疹。
一检查,是癌症中最凶恶的低分化细胞癌,不能手术。
这之后,杨勇活了56天。
杨勇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不止一次地说,我活到现在不容易。红军时我们那个小连才40多人,到全国解放只有4个人活着,不到十分之一,其他人都牺牲了。
红军时期杨勇担任红十团政委,一年换了十任团长,不是调动频繁,而是大多牺牲在战场上。他常对人说他命大,说他已经是死过好几回的人了,子弹打不死,病也病不倒。
——敌人悬赏大洋捉拿杨勇,已经把他围起来了,阴差阳错,他走了。
——红军打长沙,杨勇是团政委,在敌人碉堡下,一颗手榴弹砸在他背上,偏偏手榴弹没响,把他背上砸了个大包。
——还是打长沙,杨勇带人炸城墙,因为离城墙太近,炸飞的石块把大多数突击队员都砸死了,杨勇趴在树下,一颗大石头砸下来,卡在树杈上,救了他一命。
——长征中,他得了伤寒,给他看病的医生被传染死了,他却出人意料地活了过来。
——一渡赤水,土城一战,一发子弹穿透杨勇腮部,打掉五六颗牙,使他后半生只能用一半真牙一半假牙吃饭,而且常常使人听不懂他说的话。杨勇说,不仅没死,还给我留了一个“酒窝”。
——还有一次,一颗子弹在他的脑顶犁了一道沟,要是再低一点,恐怕就……
死神,对他来说,是常来常往的老朋友了。
最后一次回家
杨勇终于把工作交代完,来回想了几遍,再也没有什么了,他向医生请假,回趟家。
回家也没什么具体事,而且出一趟不近的门,对他日渐虚弱的身体也没好处,家人都劝他不要回去了。
他固执,一定要回去。
对他来说,回家还有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最后看看他的宝贝菜地。
保健护士张颖说,杨司令员出差在外,打电话第一句话问的是菜地,回来第一件事,也是看菜地。甚至不进屋,直到把菜地里的活忙完。
到家里,杨勇围着光秃秃的菜地转了很久,舍不得离开。
也怪,杨勇住院后,菜就像蔫了似的,再怎么浇水也打不起精神。
门口有两棵大树,一棵槐树,一棵杨树,都落尽了叶子。杨勇轻轻地抚摸着院子里刚栽不久的八棵马尾松,点点头。
杨勇走进屋,来到小孙女羔羔的床边。足足看了半个多小时,几次想走,又舍不得,逗着跟他说话。两个半月的羔羔,睁开亮晶晶的眼睛,冲爷爷甜甜一笑。
杨勇原本有一个女儿,刚生下来就死了,这使杨勇很伤心。老四京京是女儿,出生时,杨勇在朝鲜,听说是女儿,乐得合不拢嘴。羔羔出生时,杨勇还没住院,他疼爱地把小孙女抱起来,放在办公桌上。
而现在,他已经虚弱得抱不动孙女了。
南南(孙子)小时尿过我一身,羔羔还没尿过呢。
这是杨勇对死神唯一的遗憾。
炊事员煮好了他最爱吃的苞米粟子粥,含着泪端上来。杨似乎意识到这是在家中吃的最后一顿饭了,不像以前那样三下五除二,而是细嚼慢咽,似乎想把这一段时光留住。
夕阳西下,该回医院了,杨勇对欢送的警卫战士说,同志们辛苦了,谢谢你们。
警卫战士哗啦一下围下来,眼泪哗哗流淌……
不写回忆录
有一天,孙启增到医院,看杨勇不下床,就问为什么?
杨:下不了床了,脚特别肿,鞋也穿不上了。
孙:那把鞋剪开吧。
到年底,杨勇开始便血,一天拉血一二十次。人拉脱了形,嘴里长满了水泡。
小孙对林彬说,让他讲讲自己的东西吧。
大家都说,讲讲吧。
杨:不,没有什么好讲的。
杨的老部下魏鸣森到医院,对林彬说,是不是有些事让他说说,他的病也不一定会好,留点东西吧。
林:他什么都不说。
魏直接对杨说。
杨摇摇头。
杨勇生前没有用个人名义发表一篇介绍自己的文章。
1976年,法国三军参谋长在一次宴请时对杨说,你是有名的战将,我们期望早日看到您的回忆录。
杨:我没准备写回忆录。
为什么?您不写回忆录。
杨:是的,我不准备写。
朝鲜金城战役胜利后,秘书王韶华说,人家都写文章,你是不是也写?
杨:谁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我不写,死了以后盖棺论定。
你快来吧,再不来看不上了
死神一天天逼近。
医院要给杨勇增加营养,提出给他买燕窝。那时燕窝一万元一斤。杨说什么也不让:吃它干什么?吃它能治病?
主管医生眼泪都流出来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舍不得吃。
张震来看望。
杨:我很疼,不如早死好,70岁已经够本了。
那时,刚有安乐死的说法,杨勇和家人:人反正也无可挽回了,就不要再浪费药了,打一针安乐死……
大家不让他再说下去。
12月26日,老警卫干事张金方得知杨勇病危,和爱人从天津赶到了北京。
杨躺在病床上:部队工作这么忙,你怎么来了?
张:再忙也要来看你。
杨:你来了,团里工作有人管吗?
张:你放心,团里我已经安排好了。我来护理你,等你好转了我再回去。
胡耀邦、杨得志、万里、余秋里等陆续探望。
林彬:你快来吧,再不来看不上了。
杨得志总参谋长匆匆从京西宾馆赶来。
杨勇拉着杨得志的手:老杨哥,我的病情我知道,你工作多,不要为我分散精力。告诉医生不要用药了,不起作用,那是浪费,不要浪费国家和人民的钱了。
1936年,杨得志第一次见到杨勇。当时,毛泽东率领红军东征回来,在陕北召开团以上干部会,大家会餐。杨勇坐在离杨得志不远的一张桌上,敬酒时,杨勇知道杨得志比他大两岁,脱口就叫老杨哥,这个称呼一叫就是几十年。
想到老杨哥还身体健康,老杨弟却要告别了,杨得志泪流满面。
胡耀邦来到病房前,想推门又把手缩回来,详细问清了杨勇的病情,痛苦地在走廊上来回走,他极力想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推开门,胡耀邦站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一路小跑,三步两步扑进病房。
杨勇一脸平静,没有痛苦表情。
胡耀邦强装平静却满脸悲痛。
杨:耀邦……,你瘦了,你这样搞可不行,搞不了多久你要垮的。
张金方担任杨勇警卫干事时,学过保健按摩。这时,杨勇必须依靠张金方在他呼吸时帮他轻轻按摩,否则,根本无法说话。
告别时,胡:安心养病,过完节我还要来看你……
杨:你不要来了,你的担子重,不要再为我浪费时间。
已经不能起床的杨勇托着自己从床上欠起身,目送胡耀邦离开。
第二天,杨勇病情加重,早上喝了点桔子汁,没一会又全吐出来。
我没什么……想睡觉
在301医院,中医曾问杨勇的性格,发不发火。
孩子们说:父亲几乎不发火,平时也不多说话。
杨勇蜡黄的脸,他老是说,我没什么……就是疲劳……想睡觉……
去世前十几天,杨勇突然想吃蛋花汤。这时,杨勇整个口腔全烂了,中药都喝不下,谁劝也不喝,除非林彬出马,才万分艰难地喝下去。他是为了安慰林彬才勉强喝中药的。
他要吃蛋花汤,让大家一阵惊喜。
杨勇在床上口述做法,炊事员小朱、夫人和女儿轮番做了一遍。
杨:味道不对。
又做一遍。
杨:味道不对。
没办法,杨勇撑起身体,自己做起来。
大家一尝,果然味道鲜美。
这是他生前最后一次下厨。
住进医院46天时,杨勇把儿子冀平叫到跟前,叫他帮忙刮刮胡子……
该干的事干完了,每天晚上,杨勇都要断断续续回忆往事。他把自己的一生角角落落想了个遍,问心无愧,没有什么好想的了,就一条一条数着自己养过的大狗、小狗。
最好的一条是抗战时缴获日军的大狼狗,聪明极了,特别善解人意,但也看出它有些心不在蔫。后来又一次战斗,大狼狗听到日本话,终于逃回去。
朝鲜停战后保卫干部秦和昌从朝鲜老乡那里抱了两条狗,一条黑,一条黄。到了晚上,黑的自然而然守在杨勇门口,黄的守在政委门口。以后黄狗误喝肥皂水而死。 黑狗没了伴,就主动当了猫,开始捉老鼠。山上老鼠多,顿顿吃不完。有时老鼠躲进洞里,狗进不去,急中生智,往洞里吹气。老鼠就又臊又臭的狗气熏得喘不上 气,只好冒死往洞外窜。狗早有准备,一爪子一个。杨勇在一边看得直开心。
新疆养的狗最厉害,是从警犬队要来的淘汰警犬,看家极严,晚上就趴在门口,一步也不离开,特别遵守纪律。不过,有时也犯小错误,客人在门外敲门,它就在里面不干了,甚至从门缝里伸出嘴咬人家的裤腿。
还有一条可爱的哈巴狗,如果它也算狗的话。这是淮海战场上缴获国民党军的战利品,千里迢迢地被带到了贵州,起名叫黄维。
狗想完了,就又想家里饲养过的小动物。
进入肝昏迷前,杨勇躺在床上还在想,他想起一个又一个笑话。
他比自己估计的多活了五天。
医生问:有什么不舒服。
他摇头。
1月4日,报了病危。
胡耀邦来后的第二天,好像回光返照,他的精神突然好了一些,他把全家叫到床前,要交代遗嘱。北北赶快准备用笨重的无线电麦克风录音,怕父亲看到录遗言难过,不敢把录音机放在床头,而是放在隔壁房间。没想到只录了几句话,电池就没电了。
杨勇平静地说:现在看起来我是不行了,趁现在清醒我给你们留几句话,就算是遗嘱吧。人活70古来稀,今年我就70岁了……我仔细想过,我一生没有什么可遗 憾的,前头那么多人牺牲了,我活到今天也知足了,党对得起我,当然我也无愧于党……文革那些年不能算数……我死后,你们要依靠自己去生活,努力不党工作, 身后的事,听从组织安排……
然后,他又一句两句地谈了对孩子们的看法和希望。
实际上,他有一个要求,想回家乡湖南浏阳文家市看看,但已经不可能。
说了一席话,他疲倦极了,说,我要休息了。
马上闭上眼睛,睡了。
这天中午,张金方为他做完胸部按摩,杨有了一点力气,睁开眼睛,对张艰难地说,我大概不行啦,你已经完成对我的工作,今后要为党好好工作,你还有什么想法,跟我说。
张金方眼泪刷地下来了,使劲摇头。
杨:有什么事,具体给林彬说。
说完,杨勇就进入长长的昏迷,再也没有睁眼。
最后两天,他常常一大段一大段地沉睡。
杨得志再次来看望,他在深度昏迷中。
临终前一天晚上,王平又来了。
夜里报病危,胡耀邦接到电话,匆匆赶到,泪水哗哗掉。
到下午5点,林彬让小孙走了。晚上,除了值班的,儿女们和陪护的小朱他们也睡了。杨勇病房里,一间住杨勇,一间住林彬。晚上,林彬放声大哭。家人和工作人员赶快走来,流着泪守护在杨勇身边。
临护器里的心脏波纹越来越平,眼看着成了一条直线。
两天前,也就是杨勇昏迷了一天后,他突然坐起来,说了一句,我要死了。而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杨勇就这样睡着走了。
女儿轻轻地帮助父亲戴上假牙,轻而又轻,生怕惊醒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