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不久后的一天早上,埃里克刚到巡捕房,约瑟夫告诉他,有一个中国男孩来找他,在外头等着他。他走到大厅里,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站在那里。
“你找我?”
对方问:“你是凯夫先生吗?”
“是的,我是凯夫巡捕。”
小伙子向他鞠了一躬,埃里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刚好约瑟夫回过来,问清了原委。
来者是关桃。
“我很抱歉你的姑姑去世了。”埃里克说。
“我还是要来谢谢你。”关桃讲。关桃来巡捕房的另一个目的,是想问巡捕有没有办法抓到那些土匪,他要为孃孃报仇。埃里克告诉他,事情发生在华界,他们无能为力。
上海的治安形势变得越来越不好,巡捕房需要寻找更好的办法对付犯罪团伙。旧军阀的一些军人被打散后,在上海周边做起了土匪。他们训练有素,手段凶狠,经常渗入到租界作案。一旦得手,或作案中败露,会迅速向租界外逃窜,使得租界的巡捕无法继续追击,从而逃脱惩罚。
同时,集会游行也越来越多,需要快速反应的武装力量予以制约。
不久,巡捕房组建了防暴队。防暴队拥有欧洲进口的装甲防暴车,配备水枪、催泪瓦斯枪、机枪、盾牌、警棍和快置路障,堪称最先进的城市防暴装备。埃里克调去了防暴队,他的搭档约瑟夫被调去了约翰.苏利文所在的静安巡捕房。
孙爱琦的宿舍住了四个学生。房间靠墙两边各放了两张床铺,中间放了一个长条桌,四把靠背椅子。
孙爱琦不在,同学路瑜洁和詹雅丽抽了一封信出来,开始读起来。
“爱琦:接获手书,欣喜莫名。
昨日又去福州路购买教科书。这次总算顺利,几种书都被我买齐了。今日早晨翻看,竟有些生疏了。下礼拜开学,心中喜忧参半。当年辍学,后来我是早想继续读书的,故而,重回学堂,是喜,对将来也必定有益;忧的是,未来总要工作,做工读书,不知我是否还能应付。抛开多年,再如和尚般坐定,想来是难的。
昨日路上还碰到一趣事,说与你听。我回去路上,一人拦住我,手里拿了纸,要推介我发财的大好机会。只要投一个银洋投于他的事业,十年后,奉还五百大洋。我是明白这局的,当时无聊中,就问:“十年后,哪里找你?”不想就问了这一句,他跟了我一路,滔滔不绝,不胜其烦。
我近来还是思考将来的出路……”
詹雅丽放下信纸,叫起来:“哎呀,这桃兄,无趣啊,一个彩色的字都没有!”
“再读再读,一会儿爱琦来了。”
“书不尽意,余言后叙。没了。”
“啊,没了?书不尽意,不尽侬个魂灵头!到底谈不谈恋爱啊!”
爱琦正好从外面走进来,看到她们两个偷看信件,“啊---”,抓狂大叫。
路瑜洁和詹雅丽“格格格”笑着,躲着爱琦。
一会儿,三个人闹好了,路瑜洁说:“爱琦,桃哥哥不眨桃花眼,我看得都没劲。”
“要侬有劲做啥,侬么,只要小军阀有劲就好。”
“啥小军阀,不许瞎讲。那侬,就这样柏拉图下去啦?”
“唉,侬不晓得,伊去年被师傅师娘伤了,大概自尊心受打击了,只好慢慢来。我也觉得伊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天不怕地不怕。”
詹雅丽讲:“不过天不怕地不怕的,这种事体缩手缩脚,也没啥不好,一上来,花好桃好,毛手毛脚,讲不定将来花赤赤,就是,侬熬得住吗,哈哈哈。”
路瑜洁接口:“就是就是,估计伊也担心侬爷娘的态度。侬爷娘,真的会同意?”
“我不晓得。我娘,绕圈子,跟我提过老卢屋里的二公子,被我挡回去了。我铁定了心,我想不会反对的。从小,伊拉就管不住我的。”
詹雅丽说:“老卢家的,侬也敢挡呀,哎呀,多少人,口水嗒嗒滴,眼乌珠碧绿。”
爱琦回道:“我回去跟我娘讲啊,介绍给侬。我嘛,就等我桃子了。”
“那侬,再勾引勾引。” 路瑜洁使了一个眼神,右手去合了百叶窗,左手解开了衣领下的一粒扣子。
“啊,侬要死啊,又瞎讲。”爱琦作势要打,路瑜洁跳开了去。爱琦微微叹气,讲:“我已经这样子了,还要哪能。”
路瑜洁说:“唉,还是侬爷娘好,我爷娘,嘴巴讲尊重我,实际上,我的事体,没一样伊拉不管的。”
“瑜洁,啥时代了,倷爷娘还这样管啊。”
孙爱琦陷入到甜蜜和惆怅当中,他们不常见面,明明互相喜欢,见了面,也只是说说话,打打趣。孙爱琦等待着,关桃却始终不敢跨出她期待的那一步。而繁重的功课和不确定的未来,也让她心中苦恼。
关桃还在寻找着做生意的机会。他最熟悉洋布店生意,但做这个生意,不但需要一笔周转资金,还需要有好门面。租门面要付一大笔租金和押金。好地段,大家抢,没足够的钞票租不下来,不好的地段,做不出生意。关桃跑了不少地方,算算手里的钞票,应该开不出一个像样的店面的。有了菜油生意的教训,关桃学乖了一些,做事知道轻重了。
关桃去工商补习学校上课了。大部分的课程都放在晚上,每礼拜也有两个下午需要上课。补习课程的水平介乎初高中之间,开始的时候关桃有些吃力,不久便适应了。在这里读书,可以认得来自不同行业的朋友,这些朋友会带来上海滩的各种消息,千奇百怪,应有尽有,不少都和怎样快速赚钞票有关。
关桃的国文老师,是还在念大学的李柔然。每个礼拜三和礼拜六晚上,他都会来关桃的学校上课。关桃不记得李柔然,但李柔然在关桃孃孃葬礼上对关桃是有印象的。有一晚课间休息,李柔然主动找了关桃,对他提起葬礼的事情。关桃对李老师,便觉得格外亲切。
李柔然叹气说:“侬孃孃,多少年轻美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侬那日哭得那样伤心,我印象格外深刻。”
关桃说:“我从小,是孃孃带大的。我心里,总是在想,要找到那几个害了孃孃的人,亲手杀掉。”便有些鼻子发酸。
李柔然讲:“那大概不容易,警察也找不到。”
关桃将他去找埃里克的事情说给李柔然听,李柔然就一同叹气。然后又问起关桃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关桃讲,还在寻找中。李柔然讲:“看上去关兄暂时不缺钞票。我就不行,屋里给的钞票不够,一定要出来做工作,再可以交上学费了。”
李柔然讲的是实话。李家祖上虽然显赫,但到了父亲李寒声这辈就有些家道没落的意思了。李寒声从小就是名士做派,对于打理家业总不经心。等李柔然长大些,有时候要接受大伯的接济才能过下去。他来上海上大学,一多半是大伯出的钞票。去年大伯辞官在杭州住了,自己收入也没有了,左支右绌。李柔然明白,一切必须靠自己了。
除了在补习学校上课,李柔然也帮自己的老师白教授做一些工作。白教授是德国留学回来的,除了讲西方哲学史,还开设了讲授马克思主义的课程,热烈推荐苏俄已经取得的成功。由于苏俄声言放弃部分在华特权,这些课程获得了学生的追捧。没有现成书本讲义,有时候便需要誊刻印刷,李柔然课余就帮白教授做这个工作,这样也能得到一些报酬。
慢慢的,李柔然熟悉和接受了白教授的理论,成为左倾的学生,而来自白教授的经费似乎也越来越多。最近白教授交办的事情里,增加了在同学中物色合适人选,一同去工厂做工人的状况调查的事项。他们首要的目标,选在了杨树浦的几家纺织厂,尤其是日本人的纺织厂。这其中的缘由,是因为日本人开办的工厂对待中国工人尤其苛刻,矛盾和冲突频发,常见诸于报端。
加藤清男回到上海,没敢回家,在初中同学水上秀雄家里住了几天。秀雄家里钱不多,没把他送回日本上学,所以一直很羡慕加藤可以回日本上学。
“清男,接到信,太高兴了,又可以一起玩了。”两人躺在秀雄的房间里聊天,秀雄极想知道这些年加藤清男在东京的所见所闻:“东京,现在很漂亮吧。”
“东京进步巨大,到处生机勃勃。”
“还是很好奇,为什么要回这里,在日本,不是更加自在吗?听说即使不上大学,也有很多机会。”
“秀雄,只要一个平庸的人生,东京很好。如果,要想轰轰烈烈,建立不世功业,那么,在日本,像我们这样的出身,几乎没有机会。我的师父说,像我这样的,机会在海外,在支那这样的地方。”
“哦,这是独特的见解。”
“对,只有在白纸上,才可以画你想要的图画。”
“那么,有计划了吗?”
“没有,不过,会有的。强大的日本,是我们起飞的翅膀。我回上海,不要告诉我父亲,会气疯的,说不定,会打死我。”
过了些日子,加藤清男在杨树浦的纺织厂找到了一份管理工作。跪谢过秀雄一家,搬去了工厂干部宿舍。